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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年10期ldquo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1/3/22 2:12:00
《飞天》文学杂志,是一本力推新人的刊物,一本眼里有读者的刊物,一本颇受选家青睐的刊物,一本厚重大气博采众长的刊物。《飞天》立足陇原,面向全国,以刊发小说为主,兼及诗歌、散文、文艺评论等其他样式。设有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精粹、散文随笔、诗歌、大学生诗苑、诗词之页、飞天论坛等多个特色栏目。装帧设计典雅时尚,页,70克轻型纸印刷。

一朵云等于几头大象

鬼鱼

马戏团在下午四点钟到达小镇。那时,慵懒的人刚从午睡中醒来,穿着破烂的拖鞋在已经严重损坏的水泥硬化路面上摩擦着朝我们而来,发出疲惫不堪的刺啦声。偷闲的人受不了潮湿溽热的天气,从玉米地中溜出来聚集在硕大的树阴下赌博,输了钱的人嘴巴里骂骂咧咧,吐着很不干净的话,没输钱的人,则在交流有关大象的所有见闻。几个女人就坐在水泥路边的灌溉渠边择菜、淘菜,彼此隔着很远讲话,因为是方言,我们并不能完全听懂她们的意思,但从那欢颜笑语中大概可以猜测到,所说的内容应该和我们马戏团带着一头大象来到这座小镇演出有关。我们一刻也没有停歇,团长通过喇叭在卡车靠近超市的一侧高声叫嚷:“天气预报里讲了,晚上将有一场神赐的倾盆大雨降临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顶!”王阳站在车顶直起身揶揄他:“不就是下大雨,说得那么高大上。”团长抬起手,举着喇叭朝王阳骂道:“你懂个毛线!”王阳低头小声回击:“你连个毛线也不懂。”我和刘鹤就站在王阳身边,我们都听到他嘀嘀咕咕,但并不掺和,只在一旁嘿嘿笑。团长此刻心情好,或许没听到,或许听到但并不计较,他预测此次我们能在这个偏远的小镇赚得盆满钵满。我们的马戏团专挑远离市区的偏僻地方走穴,团长有自己的理由——大象可不是别的什么普通动物,但凡是个人,都愿意花钱来看它。团长边嘱咐我们几个机灵点别把吃饭的家伙搞砸,边吆喝着上了妆的女演员带上马戏团演出宣传单走街串巷散发,招摇过市,那是她们所擅长的。至于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团长并不会轻易支使,他们是马戏团的栋梁和门面,在开演之前,唯一的任务就是睡觉。王阳是卡车专职司机,拉着马戏团走南闯北的这么多年,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坐的永远是团长。他总嫌弃团长说话不接地气。一开始,他只私下与我们抱怨,但有一次意外喝醉酒,在整个马戏团十多号人和唯一的动物——一头大象面前公开嘲笑团长“吃五谷粮放仙人屁”。酒壮怂人胆,但酒后也吐真言,两人似乎就此结下梁子。其实王阳并没有恶意,他只是管不住自己爱“刺儿”的嘴巴,就像团长管不住自己爱“拽”的嘴巴一样。“你们是一路人。”我和刘鹤曾这样比较他们俩,但王阳很愤怒。他说:“一样个屁,老子又不和女演员睡觉!”团长和女演员睡觉这件事,几乎是马戏团公开的秘密,我和刘鹤早就心知肚明,可为了表现出震惊来,我们俩就一直追问是那个女演员是谁。但王阳死活不讲,被我们紧追不舍之下,才狠狠撂下一句“通通不得好死”。问了几次,王阳都是这样的态度,我们也就不再问,只在他和团长摩擦起火花的时候假装一无所知。马戏团里身份明确的力工只有我和刘鹤两个人,但在大多数时候,王阳也和我们混在一起。我们的工作一向简单,只负责搬运,一般是表演道具,当然,特殊情况下也包括锅碗和炉灶。后者基本不用搬,除非出现意外。在我的印象中,那些东西我们只搬过两次,一次是卡车有三只轮胎都被铁钩扎漏,干瘪得像条被压死的黑狗。那次,我们被困在河西走廊一座废弃的村落,周围荒凉无比,大家在夜晚燃起篝火一起做大锅饭,人人都喝了团长贮藏的葡萄酒。还有一次,我们在甘南桑科草原一带赶上暴雪,卡车轮子在山路打滑,团长命令所有人员和大象原地待命。卡车在大夏河河谷熄火,我们搭起帐篷等了四天五夜,直到雪停。不过,马戏团的另外一只动物——一只比乌鸦还漆黑的母鹅——就是在那时命丧草原的,那一次,我们所有人一起欢乐地吃了顿铁锅炖大鹅,仿佛从不认识那个命运悲惨的家伙。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丁点儿演艺技能,不会柔术,也不会魔术,更不会喷火和胸口碎大石等绝招,只能干些被演员们看不起的体力活。王阳对此很不服气,他认为我们在马戏团活得没有地位和尊严,属于二等公民,谁都能使唤,谁都能吆喝一嗓子,就像吆喝牲口一样。“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命运就会像那只漆黑的母鹅一样,迟早被人吃掉!”王阳怒火中烧。我和刘鹤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只是没人抬举,并不会遭遇危险。这些年里,我们见过有太多的人在表演时遭遇各种事故,譬如有的演员表演喷火像点蜡烛一样把自己点燃的,有的演员表演硬功把肚子切破肠子险些流出来,还有的观众手贱故意招惹大象被象鼻直接扔出帐篷。我和刘鹤不嫌命长,我们还没活够,但王阳天生不是安分的人,他曾偷偷拜马戏团的一个大块头为师学习气功,可学艺不精,一棒子就被打得吐血,从此再也不提出人头地的事。除搬运东西之外,别的我们什么也不用管。我们喜欢在演员们和大象演出的时候喝点儿,不多,每人也就小酌几口,这样干起活来更有劲,但不敢喝太多,否则会误事。即使王阳对团长再不满,也并不敢喝醉,他知道团长打起人来有多么恐怖,那次醉酒嘲笑团长“吃五谷粮放仙人屁”,他就被打得满地找牙。尽管他是团长的亲外甥。我们必须赶在下雨前把帐篷搭起来,否则,团长定然会骂我们是杂种,就连王阳也不例外。我和刘鹤无所谓,只要能挣到钱,不要说被骂杂种,就算再难听一些,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反正又不会掉一丁点儿肉。王阳来马戏团比我们迟,还没有完全搞清楚里面的门道,自从知道团长和女演员睡觉后,就觉得抓住了小辫子,只要团长说一句,他就顶撞一句,不过,他并不敢在明面上顶撞,除非不想混。我们并不是怕团长骂才要赶在下雨前把帐篷搭起来,这是我们的工作,倘若学团长那样说得高大上一点,是神赐的职责和使命。我们对这件工作早就轻车熟路,只要找结实的地面把胳膊长的钢钉打进去,然后固定好龙骨,再像升旗那样把帐篷升起来就行。灯光已经就位,是团长和卡车一侧超市的老板商量好的,线从超市引。马戏团计划在小镇停留一周,团长每晚给那个老板十张演出票作为从超市用电的报酬。演员们都觉得不划算,马戏团一张演出票定价十块钱,一晚上就是铺张浪费地用,也不会耗掉一百块钱的电。有人提出异议,团长就说:“你懂个毛线!”相比起团长,别人懂得多不多不知道,反正我懂得肯定少。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马戏团进驻我们那儿演出,当时,我只见过大象骨骼化石,还未见过活的大象,一下就被它的光芒吸引。我总感觉这头大象就像神赐的圣物,不会那么随便出现在我的世界中。仿佛一切都是天意,看着聚光灯下喷水的大象,我当即决定,要追随它到天涯海角。当时做这个决定,完全出于感情用事,世界上哪有神?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但现在看来,我并不后悔当时的冲动,人活一辈子,总得意气用事几回。马戏团在我们那儿表演的三天里,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守在大象身边,就像守着家人。父母一直担心没有姑娘会嫁给我,轻易就看透我的心思,他们觉得那是和我撇开关系的天赐良机,不用我开口,他们欢天喜地的就把我推上了马戏团的卡车。一开始,团长并不同意接纳我,马戏团并不缺人,但我那时真心觉得是神专门委派一头大象来召唤我,因此心意已决,什么活都抢着干,团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个月后,一个力工查出患有心脏病,于是离开马戏团去治疗。过了半年,另外一个苦力声称在驻扎演出的小镇找到往后余生的爱情,也脱离了马戏团。很快,刘鹤来了,是经熟人介绍的。接着,王阳也到了,他是来接替他父亲的,他父亲已年过半百,不想再过漂泊流浪的生活,准备回家养殖小尾寒羊。离别前,我们几个力工大喝一场,既是为王阳的父亲饯行,也是为王阳接风。第一次见面,王阳就不避讳自己左眼全盲的事,他说,那是小时候玩火被烧的,但他又说,他用一只眼睛比我们用两只眼睛看这个世界看得都亮堂。我也有毛病,在幼时被一匹桀骜不驯的杂毛马过度惊吓,倒地后便浑身抽搐不已,此后,这种症状每隔一段时间便来临一次,否则,父母也不可能那么积极地推我上马戏团的卡车。刘鹤是兔唇。在马戏团,大家都称呼我们是“活宝三人组”。团长的底细我和刘鹤略知一二,当然,这都是王阳透露的。团长一开始是一名少林俗家弟子,后来进入马戏团成了一名获过很多国际大奖的杂技表演艺术家,至今未婚,但他特别喜欢闻大象身上的垢甲味道。我们非常不解,既然获过国际大奖,又是杂技表演艺术家,他为什么不好好在杂技团待着,那多风光,美女鲜花,香车宝马,这样的生活不好吗?王阳翻白眼:“一个满身都是大象的垢甲味道的杂技演员在舞台上翻跟头,怕是连观众都纳闷:我究竟是在杂技团,还是在动物园?”王阳的解释引得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团长是因为满身都散发着大象垢甲的味道,所以才离开杂技团带着一个拥有大象的马戏团走穴的吗?王阳也不知道。一个流浪马戏团怎么会有一头大象?要是一匹马、一头骆驼或者一只猴子都好说,即使把它们凑齐,也没有多大难度,但是拥有一只大象,真是不可思议。世上的动物园数不胜数,但并不是每座都有大象,至少,我们那儿连动物园都没有。刘鹤说,他们那儿的动物园也没有大象。但王阳说,他们那儿的有,可惜早在几年前就已被饿死。“动物园还能饿死大象?”王阳对我和刘鹤的质疑不以为然:“那当然,你们不知道,动物园的大象只吃进口高级水果,饲养员又不老实,经常贪污,大象不被饿死,难道喝西北风就能活?”“动物园没了大象那怎么办?”“谁说没有。现在,我们那儿的动物园里有一头玩偶大象,是靠四个成年人套上沉重的道具伪装的。他们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各自伪装大象的一条腿,一动也不动,动一下就穿帮,尽管我们早就知道那是一头伪装的大象。”我们马戏团的大象根本没有条件吃进口水果,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有时候也给它改善伙食,但最多扔一只鸡。我和刘鹤觉得王阳在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人整天一动不动地伪装一头大象?“当然是为了钱。”“一动不动不难受吗?”“周末他们也放假。所以周末的动物园没有大象。”“你去看过伪装的大象吗?”“我去应聘过伪装大象的人。”“没成功吗?”“他们嫌弃我眼盲。”“不是一天到晚都不动吗?又不需要眼睛。”王阳愤慨地说,“其实他们也就懂个毛线!”至于我们的马戏团怎么会拥有一头大象,通常的说法有三种。其一,这头大象是团长从动物园钓来的。他在某个夜晚开着吊车,像钓鱼那样,直接从动物园把大象钓了出来。至于警察为什么没有追查来,我们不得而知。其二,这头大象是团长作为享誉国际的杂技表演艺术家去外国演出获赠的礼物。因为深爱大象身上的垢甲味道,在走穴前,他专门买了一座辽阔的院子让大象居住,夜晚就和它睡在一起。其三,大象是团长从动物园租赁来的。因为动物园长年效益不好,管理员又懒惰,大象整天都臭烘烘的,甚至整座动物园都笼罩在大象的臭味之下,但团长却从中看出商机,讲好每年给动物园一笔钱,就这样租来了大象,租期未定,只要钱到位,无限延长。从逻辑上判断,第三种说法明显比前两种具有可信度,但团长却曾在一个醉酒的夜晚抱着大象的鼻子冲我们所有人嚷嚷:“你们懂个毛线,它是老子变出来的!”团长有变幻术吗?这我们倒从未听说。不过,团长对这头大象的确是掏心掏肺的好。这种好,异于常人,不像是人对动物的那种好,也不像是人对人的那种好。他和哪个女演员睡过,在马戏团尽人皆知。马戏团一共就三个女演员,两个三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她们谁能撇得清自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团长给她们开的工资总比我们高一些,但这又有什么,世界早变了。团长对她们的好,仅仅是等价交易行为,到此为止而已。但团长对大象不同,在马戏团,几乎没有谁敢说自己没见过团长搂着大象像搂着爱人一样,他会亲昵地抚摸大象的鼻子和耳朵,会轻柔地亲吻大象的眼睛和牙齿,会趴在大象身上撒娇、说悄悄话,甚至把自己蜷缩成婴儿的睡姿,躺在大象的肚皮下休憩。据说,就连和女演员睡觉的时候,团长的嘴巴中喃喃的都是这头大象的名字——爱丽冯特。至于大象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有一次马戏团驻扎在一座学校旁边演出时,一位英语老师说的。他说,在世界上,“大象”一词的最纯正的英式发音就是这么读的。王阳说,他外婆家的族人都把团长当作变态,因为团长曾经竟然宣布自己和这头叫做“爱丽冯特”的大象结为夫妇,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和一头大象结婚呢?那他和女演员睡觉,算不算出轨?王阳特别看不上团长。帐篷搭起来后,我们就是没事儿人。至于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已经光着膀子开始在帐篷周围活动筋骨,他们的这种姿态不言而喻,哪个女人不喜欢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人呢?就像团长从动物园钓大象,他们通常也能从人群中钓到不长眼的姑娘。男人的嘴,哄人的鬼。之前那个声称已经找到往后余生真爱的力工,要不是姑娘的家人在卡车驾驶室撞破他们的事,恐怕他现在也跟着他们光膀子活动筋骨呢。团长对这种事基本放任不管,谁钓上是谁的本事,除非闹出官司来,无非是赔些钱,但要自己赔,他可以借,但借钱的人必须还。硬要留人的,几乎没有,那个声称找到往后余生爱情的力工开创了纪录。但在大部分时候,这种事并不会被发现,刘鹤一直感叹世风日下,我嘲笑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王阳的嘴巴里只有两个字:“烂货!”到六点半,三个女演员陆续回来。实际情况并没有如团长所预测的那样,她们只推销出去二十几张票,宣传单倒是全部散出去了。团长对此毫不在意,他是有经验的老手,走南闯北的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他接触过不少,遇事基本都能化解,马戏团挣了多少钱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从未拖欠过我们的工资。运气好的话,还能分到奖金。他似乎天生是个商人胚子,很有自己的一套赚钱的本事。团长常说一句话:“只要拿了马戏团的,就都得给马戏团送回来。”他说这话很有二十世纪香港枪战电影中的大佬味道,话虽狠,但结果都很喜人,每到一处,无论是拿了马戏团的演出票还是拿了马戏团的宣传单,团长总能让那些伸手的人掏钱。今晚也一样。到七点钟,帐篷周围已经人满为患,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是奔着这头大象来的。这座小镇依旧十分偏远,我相信,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和我初次见到大象时一样,会为这头神赐的庞然大物的风采所折服。小镇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争前恐后,你推我挤,一个个把脖子拔得像仙鹤的一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表现得简直比赶集看庙会还稀奇。帐篷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龙骨似乎摇摇晃晃,打入地面中的钢钉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但我们并不操心,这种场面见得太多,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刘鹤、王阳和我,一人举着一瓶啤酒坐在卡车驾驶室顶看着底下愚蠢的人们笑而不语。除了管理整个马戏团,团长还是一名优秀的驯象师。即便是举着喇叭吆喝的时候,他的右手中也总是握着一根可以伸缩的小棍。那根小棍仿佛有魔力,团长只要轻轻一点,大象就能像读懂团长的意思一样,精准地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那根小棍像天生就长在团长的右手中,它或许会随着大象的入睡而隐藏在团长的手心,但我们从未见过它离开。我和刘鹤一度怀疑它就是从团长的手心长出来的,但王阳鄙夷地看着我们说:“土鳖。那不过他从废品收购站捡的一台破收音机上拆下来的天线而已。”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认为那根小棍已经被团长赋予可以指挥一头大象的魔力。因此,团长是马戏团每一个夜晚的绝对明星。现在,团长已经骑在大象背上。大象驮着他,在人声鼎沸的帐篷周围游走。团长高坐大象之上,器宇轩昂,仿佛一位氏族部落的领袖,大象身后跟随的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族人。团长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场面,口中富有节奏地呼喊着号子,那些专门来看大象的人,也跟着他喊。大象驮着团长走到哪里,人群就游走到哪里,他们欢呼着,呐喊着,高举臂膀,像在隆重参与一场盛典的重要仪式。游走几圈后,团长骑着大象庄重地进入帐篷,那些跟随的人像疯了似的鱼贯而入。他们当然得买票,这个时候,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就有了一丝用武之地。如果有看中的姑娘,他们往往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开绿灯,一来二去,情就一往而深,私底下的事也会被摆到台面上,屡试不爽。在马戏团,这是最老旧的套路,我们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演出票每场都是定量的,每次限售两百张,只要人数一够,我们立刻轧票。但总是在这个时候,那些没有买到票的人就会拼命地往帐篷里钻,对不起,此刻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团长也不会网开一面。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身兼安保任务,他们在两性关系上没有戒律这毋庸置疑,但在职业操守方面,谁也没话说,哪怕是中意的姑娘硬闯,也不会放进去。我们很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有钱不赚,团长跟它有仇吗?团长并不解释,只挥挥手说:“你们懂个毛线!”王阳说,这叫饥饿营销。我和刘鹤只是力工,属于大家所说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类人,除了一身蛮力,在大家眼中,别的我们什么都不懂。王阳举例:“饭在什么时候最香?”我回答:“当然是吃的时候。”王阳拉长声音:“不对不对,麻烦用脑子认真想想再回答。”我觉得他在侮辱我。我只是有时会倒地浑身抽搐,又不是脑子有病。刘鹤思考了一下说:“是在特别想吃但又没吃到的时候最香。”王阳一脸神气地问我:“现在知道什么是饥饿营销了?”我看王阳点了头,我也跟着点了头。不得不说,团长的这招饥饿营销的确高超,演出都开始好一会儿,还有人试图进入帐篷。但今晚不同寻常,竟然有人想顺着连接在钢钉和帐篷顶端龙骨之间的那条钢丝绳往帐篷之巅攀爬,那里有一扇天窗,只要抱住龙骨,便可滑落到帐篷中央。人是从帐篷入口的正后方攀爬上去的,王阳最先发现,起初,他并没有把那个人当作重点,而是一味地向刘鹤和我炫耀:“怎么样,我一只眼睛是不是比你们两只眼睛亮堂?”等到那人快爬到钢丝绳末梢打算跳到帐篷时,我们才站起来举着啤酒瓶大喊起来。这些年,我们并不是没见过攀爬帐篷钢丝绳的人,但只要一喊,他们就都会识趣地原路返回,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脏话破口而出,谁都无法接受。但这次,那个人并没有就范。那个人仿佛长了翅膀,爬钢丝绳不仅如履平地,而且身轻如燕,只“嗖嗖嗖”几下,就身姿飘逸地降落在帐篷之巅。卡车和帐篷隔得并不算很远,就算人群再吵嚷,我敢保证对方也能清楚听到王阳口中的“杂种”有多么不堪入耳。我们不反抗团长骂我们杂种是为了得到钱,但这个人并不欠我们什么,应该知耻而退。后来,王阳连比“杂种”更难听的脏话都骂出来了,对方居然还丝毫不为所动。王阳气得在卡车顶暴跳如雷,我很担心他会把驾驶室顶跺出一个窟窿来。刘鹤的脾气一向温和,这次也不例外,态度比王阳好多了,虽然骂骂咧咧,但也循循善诱,脏话糅杂道理讲了一堆。只有我一言不发,因为在我们三个人中,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降落在帐篷之巅的那个人是个少女。少女降落到帐篷之巅后,还没有站稳,就飞身前扑抱住中央的那根龙骨,她的姿势潇洒得仿佛不像正常人。正常人面对危险会有思量之心,但少女没有,她伸手和移步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我想起纪录片中那些在丛林高树间跳跃的不要命的猴子。我最先跳下卡车驾驶室顶,接下来是刘鹤和王阳。我们已经无法阻止少女进入帐篷,但必须赶在她顺着那根中央龙骨进入帐篷之前将这个突发情况告诉团长,否则,她必然会惊扰到专注表演的大象。此前我说的那个被象鼻扔出帐篷的人,就是前车之鉴。那一年,我们在陕北三边一带晃荡,马戏团到靖边,被那里一座接着一座的村落承包,由于涉及村干部选举,候选人以这样的方式拉票。我们遇上不少二杆子货,都想顺着钢丝绳往帐篷之巅攀爬,再设法降落到帐篷里面,绝大多数都被我们被赶了下去,只有一个成功。但他招惹了正在表演的大象,团长的小棍都没来得及动,那个人就在惊叫中被象鼻扔到了帐篷之外。我们火急火燎地往帐篷的入口冲去。那里集聚了今晚所有没有进入帐篷的人,他们试图挑开一道缝隙偷看,但那里被把守得严严实实。我们知道无法从他们中间冲出一条路来,因此只能亮出工作证。很多人都买账,但也有不识抬举的,硬是堵在我们前面不挪一步,仿佛跟我们有仇。沟通自然是缓慢而低效的,等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入口时,已经迟了,因为我们清晰地听到一阵慌乱的惊呼之声在帐篷周围荡漾开来,就像一颗巨石掉入池塘溅起的蛙鸣。在靖边,那个二杆子货被象鼻扔出帐篷外之后倒挂在一棵粗壮的榆树上,他被吓坏了脑子,尚未探明自己的情况就着急下地,挣扎之间一个倒栽葱,头直接插进一堆黄土之中。就是在那堆黄土中,隐藏着一些破碎的玻璃渣,头插进去之后,他直接被毁了容。虽然我们仗着有理,坚决不赔偿,但终究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村落中的人都是家族式居住,团长仗着见过不少大场面,梗着脖子拒不负责,结果顷刻之间就被几个年轻人冲上去五花大绑捆到他们的祠堂。我们知道那不过是威胁,他们并不敢动真格,因此所有人集结起来呼啸着冲过去要人,那些剽悍的居民竟然把给牲口铡草的大铡刀抬出来架到团长的脖颈,一副准备私刑问斩的架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一次,我们在被逼无奈之下,用十万块钱才把团长赎回来。从那以后,凡是每一场演出,我们的眼珠子都死死盯着钢丝绳,但今晚,我们再次大意。少女的攀爬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预计范围,她根本不像人类,人类没有那样敏捷的身手。她像拥有某种动物的技能,与生俱来又炉火纯青。但这些并不是重点,现在,我们唯一的期盼就是她不要惹怒专注表演的大象。慌乱的惊呼之声在帐篷周围回荡,不用进入帐篷,光是靠听声音发挥想象,我们大概就可以看到少女凶多吉少的血腥场面。一个成年男人尚且能够被扔到树上,何况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女。搭帐篷时我们特意选在超市门口这处开阔的场所,除了能最大限度地容纳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人,我们还看中横陈在它周围的几堆叠积的钢筋水泥板。有几条钢丝绳的确被我们牢牢地固定在打入地面的钢钉上,但也有三条,被我们投机取巧的拴在钢筋水泥板上。假如大象愤怒无比,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少女万一被扔到钢筋水泥板上会变成什么模样。王阳的喊叫早被淹没在人群浪涛般的惊呼中,他伸手就拍打帐篷,试图以此制造动静让里面的人打开入口。但刘鹤对王阳这种行为及时进行了制止,不动脑子,我也知道刘鹤是顾虑外面的人看到入口打开而一拥而进,再生出其他的意外情况。简直开玩笑,惹怒的可不是别的什么动物,而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大象。大象连树都能撼动,扎堆的人在它面前,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刘鹤的行为提醒了我。现在,我们不再是举着啤酒瓶子看热闹的力工,我们和帐篷里面身材魁梧以及长相帅气的男演员一样,身兼安保任务。在此刻,马戏团没有二等公民,也没有“活宝三人组”,我们有神赐的新的荣耀之身,我们和马戏团里所有的人都一样,配拥有自己的姓名。我学着刘鹤的模样艰难地转身,把后背丢给帐篷里面的人,把胸膛对准帐篷外面的人。我甚至想到看过的那些好莱坞大片和二十世纪香港枪战电影中的英雄故事,在危难之际,救人于水火。冲吧,愚蠢的人们,我们的后背和胸膛将是马戏团最坚实的堡垒。在自我营造的崇高感中,我甚至想振臂高呼。

……

选读结束,全文刊于《飞天》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鬼鱼,年生于甘肃甘州,艺术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80余万字,部分被《小数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第六、七届黄河文学奖,第十五届滇池文学奖。出版社小说集《仙人》,现居兰州,供职于某杂志社。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12

主管单位:甘肃省委宣传部

主办单位:甘肃省文联

编辑出版:飞天文学月刊社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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