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春调
我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花衣服
这是不是意味着
她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春天来了，但是最后一个春天
医院回家
在屋后的小路上
她曾附在我耳边幽幽地说道：
“儿啊，我死后一定不让你梦到我
免得你害怕。我很知足，我很幸福。”
十八年来，每当冬去春来
我都会想起那天下午
我背着不幸的母亲走
在开满鲜花的路上
一边走一边哭
交谈
天空和大地通过雨水来交谈
说情话时下毛毛雨
吵架时用暴雨和雷电
疾风中的山与山
树与树
前者孤傲
后者点头哈腰
它们都用风声来交谈
微风拂过沧桑的脸
狂风再用力抽打一遍
多年未见的亲人
隔着越来越紧张的土壤
交谈，用最诚实的汉语
他低声说想她
又高声说了一遍
当他哭泣时眼泪是最好的
谈资，再紧张的土壤
也有松动之时
维苏威火山别说话
——致艾米莉·狄金森
在所有的死亡中唯有火山
的死亡最不像死亡
有好几次
我来到火山口，忐忑地
朝深凹的地表里面瞅
总能看见一个不死的怪物
从深渊往上爬着
它死后
冷却的灰烬并不能代表什么
何况维苏威火山在假寐
路过的人轻手轻脚
你轻言细语地说——
在所有的生命中唯有火山口
附近的生命最让人流连忘返
致敬
一棵辣椒在活过了三百天后
就会变成辣椒树，尽管
树上只结了一颗辣椒
这应验了我在诗中的预言：
“有些庄稼长着长着就成了植物。”
一个人也可以这样活
他并不清楚为什么要活着
当他用日益昏花的眼睛打量
我阳台上的那株酒瓶兰
就会回想起那些披头散发的岁月
内心温暖而蓬松
仿佛有爱正从脚板升起来
几乎可以填满所有的虚空
修地球的人
清晨他们出门
带上畚箕、锄头和锹
也带走了门前的大雾
当他们成群结队消逝
在屋后的山岗上
我们背上书包迎着太阳走去
傍晚他们回家
把沉重的畚箕、锄头和锹
放下，一言不发
阴暗的房间安静得可怕
只有月亮明白无误
准确地照耀着地球上的
一个角落。我在角落削铅笔
用余光打量日复一日的生活
山那边有一座坑
他们越挖越深
我希望那将是我们的逃生通道
何以见得
被春风吹落的树叶含有
那么多的不舍。何以见得？
被春风拉扯着
在文明路上
都司湖边
何以见得欣悦与悲伤
花圈店里同时在售
纸绢花和
避孕套
阳光照在玻璃柜台上
灯泡在阴冷的室内摇晃
何以见得
生与死不在同一方向
原载《百花洲》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张执浩，年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湖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高原上的野花》、随笔集《时光练习簿》等。获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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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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