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鲲与鹏
北海到底有多大,小村子里没人知道。
想知道的人很多,他们都再也没有回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天天跑去看造大船。最早的记忆里,那艘大船还只是个骨架,就像三十里外的沙滩上,那只搁浅了几个世纪的鲸一样。只不过那只鲸的骨架是白色的,而且越来越白。无数个夜晚,我常常借着那骨架的磷火读书。那磷火是浓绿色的,泛着荧光,在那绿光下看上几个钟头的书,到最后所有的字都会开始跳舞。那磷火又是冰冷的,每当夏夜,贪凉的人们常常将它灌进枕袋,然后安享一夜清梦。那磷火还是取之不竭的,因为那鲸骨实在大得骇人。
我总是在黄昏时分出发,怀里揣着一本书,一走到阿娘的视线之外,就朝着那鲸骨狂奔。北海缓缓吞下夕阳,片刻后,悄悄吐出一枚黯淡的月牙。小时候,我总以为月牙就是太阳的骨架。在我狂奔时,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飞速倒退的线条,只有极远处的东西才能保持不变。小村子变成小黑点以后,我就开始用另一种姿势奔跑。我从没有看见过谁是像我一样奔跑的,可以说,我完全是无师自通。这样的奔跑需要一定的初始速度,还需要短时间内大量的加速度。
首先,我需要真正地跑起来。感觉耳边的风从蝴蝶振翅时那么绵软变成了蜜蜂振翅时那么坚硬后,双脚同时用力,向斜45%的前方跃出。这时,风就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从北海刮来的风,是淡淡的蓝,裹挟着白色浪花的鲜香;从小村刮来的风,是浅浅的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腥甜。风与风之间,有很多空隙。在这些缝隙里,摩擦系数完全是负数。我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缝隙,然后钻进去。摇摇晃晃几下之后,我就能在风的缝隙里穿梭自如了。慢慢地,我的双脚就会离地面越来越远,我的影子就会消失不见。
我常常在风的缝隙里跑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我也曾试图向着北海的深处奔跑。可是离陆地越远,风就越稀薄。怎样重新回到地面,始终是个让我心有戚戚的难题,因为我常常在海面上直直栽下来,摔得浑身骨头都要罢工。
十八岁生日那一天,我这样栽下来的时候,却砸在一个人身上。他漂浮在海面上,皮肤是跟海水一样的深蓝色,五官深邃极了,年纪比我要大很多。
他被我砸进十几米深的地方,又很快游上来。我从来没见过谁是那样游泳的。他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尾最滑的鱼。他吐出一口海水,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小月。
他说:不,你是月月鸟。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才长大?
我仔细打量他。他长得如此怪异,如果我认识他,又怎么会忘记了他?我说:我不是月月鸟,我是小月。
他说:我还没有见过谁像你一样飞,你就是月月鸟。
我说:我不会飞。
他说:你会飞,但是还不会降落。你还是没有学会怎么控制你的翅膀。
我仔细看着他,这么有趣的人,竟是个疯子。多么可惜!我不再理他,向着沙滩游过去。他跟在我旁边,像是要炫耀一样,一忽儿像箭一样游到我前面很远再直直刹住,一忽儿又绕着我不停打转。我说:快停下来,我要晕了。
他说:你会晕,是因为你看到过的东西太少。你有没有见过自己的翅膀?
我被他说得有些害怕,向着背后望去,什么都没有。
他说:只有你想飞的时候,你的翅膀才会出现。
我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回家晚了阿娘是要担心的。
他拉住我说:月月鸟,你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再回那个小村子了!
我说:快放开我!月亮已经快到头顶了,我阿娘找不到我,要着急了!
我冲上沙滩,他停留在还能用浮力支撑身体的地方。我发现了:他不能上岸。
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惊喜道:真的?
我说:你是鱼蛊。你想要我的命吗?可惜你不能上岸!
他喊:小心!
我哎呦一声,应声倒下。原来我的左脚心扎进了一只坚硬的小小鱼骨。我轻轻地拔掉鱼骨,几颗血珠涌了出来。我看着手心里这鱼骨的形状,竟像是我天天在下面玩耍的那个鲸骨,连绿油油的磷火都一模一样。世界上还有这么小的鲸,那它一定是来自我从来没到过的北海深处。
那个鱼蛊还在后面喊着什么。我赶紧依照阿娘教我的办法——死死捂住耳朵,然后向着小村子奔去。不知为什么,沙滩越来窄了,很多硌脚的硬石头突然出现在路边,一片片连在一起,起码有我的小腿肚那么高。跑了一会儿,我就双脚奋力一蹬,准备切换到第二种跑法儿。
突然我看到地面上有一圈巴掌大小的萤火,暖白色的,在一个圆形的圈子里闪烁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我想要停下来仔细看看,可是没收住脚步,刚扎过鱼骨的左脚正踏在那个圈子上面。
又冲出去十几米,我才刹住脚步。我连忙折返回来,蹲下仔细观察。突然间我尖叫起来,因为我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不知道那鱼蛊动了什么手脚,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小村子竟变得只有我的巴掌大小,而我刚才已经一脚踩扁了它。我看见那些零零星星没有被我踩塌的屋子里,涌出了十几个人,每一张面孔都是我无比熟识的,每一双眼睛里都写满了惊慌与恐惧。
一个声音在背后说:我告诉过你,你不能再回去了。
我回过头,只见那个鱼蛊竟然上了岸。此刻,他就站在我身后,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体格竟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头顶才到我的腰部。刚才在海里的时候,他分明是跟我差不多个头的!突然间我想到了什么,连忙蹲下来,把眼睛凑在那堆废墟上面。我们家的房子,就在村口那颗大树下。我使劲找着那树,可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我狂奔的左脚早已踏平了一切。只有在我的四个脚趾缝儿里,还有几栋没有倒下的屋子。我哭了,我的眼泪落在其中一栋房子上面,一下子就把它压塌了。
那鱼蛊说:月月鸟,你是不是在找你的阿娘?
他也蹲下来,用手指轻轻地拨拨弄弄,然后把一个跟我小指甲差不多大的长片状物体小心翼翼递给我。我接过那个血肉模糊的片状物,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依稀分辨出那熟悉的衣服和头巾——果然是我的阿娘。
突然间我就记起了一切,也记起了他。
他不是鱼蛊,他是比日鱼。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清清楚楚想起了那个与他决裂的夜晚。我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竟是一个初生婴儿的模样。比日鱼叹息着,用他的发丝做了个小小的襁褓,然后悄悄把我放在了那小村子的村口。一个妇人抱走了我,养大了我。她叫我小月,因为是在那样一个月凉如水的夜捡到了我。
我把阿娘被我踩成薄片的身体放在手心里,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万劫不复。那艘人们造了二十年,希望用它来征服北海的、已经上了主桅的大船,还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看上去还没有我的一只脚大。
我也终于想了起来,比日鱼早就告诉过我,离开他,总有一天,我会万劫不复。突然间,我看见月光下我的影子,一对巨大的翅膀就支楞在那里。我回过头,它们还在那里。掐一下,会疼。
原来,我真的会飞。
比日鱼比我出生得要早得多。他说他早就知道,在这具身体里,还住着一个灵魂,只是一直在沉睡。比日鱼是谁?不过是一个名字。他是一条鱼,也是一个人。想当鱼还是想当人,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他常常一口气就活吞十条大鱼,连鱼鳞带肚肠;也会在月光下一坐几个小时,只为细心地除去一只刀鳅的每一根幼刺。
比日鱼说,我苏醒后,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北海外面是什么、有什么。身为一条鱼,海就是世界。他很不喜欢我这样问,他希望我做一条安分守己的鱼,跟他一起狩猎肥美的红鲑,跟他一起在夕阳下跃出海面,跟他一起安安心心做北海里最大的鱼。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北海不过是这世界中极小极小的一个地方。我已经读了那个小村子里所有的书。虽然不知道那些书的来历,可是我已经知道了,写那些书的人,游历过很多很多地方。虽然他们的腿很短,但是每个人穷其一生只向着一个方向走,总能走到特别远的地方去,看到一些不一样的风景。
后来,比日鱼发现,我并不是一条鱼。我不爱吃鱼,不爱吃虾,却狂爱一种叫朝露菜的海草那坚硬的种子。比日鱼说: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其实是一只鸟,一只温和的、喜爱素食的鸟。无数个黎明,我看到很多鸟俯冲下来,冲到十几米深的水面下方,就为了吞一口那硬而无味的种子。许多凶猛的鱼,都潜伏在那朝露菜的四周,贪恋那种子的鸟,常常有来无回。
比日鱼说:一个人可以隐藏很多东西,但他的口味很难隐藏。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阿娘。想起了她专门为我辟的那个小园子,里面满种着我最爱吃的葵花。我想起了阿娘挑水浇灌那些明黄花朵时的样子,也想起了她在大灶前炒制花籽时的气味。我憋回了眼泪,也咽下了口水。
比日鱼说,你不是想要看看北海之外的世界吗?你可以去了。只是记得,降落的时候,要稳住。
我问:北海之外,有没有能起死回生的人?
他叹息着说:这样的人肯定有。但起死回生,又谈何容易!你跟你阿娘的缘分已尽了,不要再强求了!
我还是带着阿娘上了路。
比日鱼禁不住我的哀求,还是潜入北海最深处,弄来了一只冰贝。这东西不过我的拇指肚那么大,却是个绝妙的天然冰箱。它在我的手心里慢慢打开了壳,接着伸出一只柔软冰凉的足。足尖毫无悬念地插入我的手心,一阵锐痛。它慢慢探出身子,开始吮吸我的血。几十秒后,它饱了,彻底张开了壳,我分明看到一颗粉色的珍珠露了出来。我将阿娘的身体放进去,冰贝就缩缩身子,给她让出一点位置。眼看着,阿娘浑身就结了一层霜壳。见我放了心,冰贝缓缓合上它的壳,睡了。比日鱼说,记得隔几天喂它一次,你阿娘的身体就不会腐坏。
比日鱼还送我一件自己的毛发织成的褂子。为了织这褂子,他把所有的头发和体毛都剪掉了。他说:月月鸟,你只要开始飞,就会不停变大。这是因为,你本就是我身体里不安分的那一部分所化成的一只鸟。你穿着这褂子,它会跟着你一起变大,这样的话,你就永远不会衣不遮体了。我穿上褂子,弹性好极了,比日鱼熟悉的味道包裹着我。我把冰贝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这口袋甚至还有一个绳结可以拉紧。
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心灵手巧的鱼。但是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既可以是最大的鸟、也可以是一个最普通的人?
他说:你跟我不一样,你不能再变小了。因为你见风就会长,而这世界上,是时时都在刮风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终于发现,我的视野真的在不停变化。我已经能看到北海那一边的陆地了,是雪山!大片的、绵延的雪山!我举起比日鱼,让他也看看这景象。没想到他紧闭双眼,还捂住了耳朵。
他说:看到了,就不能再想象了。即使我看到的风景再美,也只能禁锢我的想象。现在去吧,到不曾到过的地方去,把你的脚印刻在每一方陌生的土地上面。
我说:我救活了阿娘,就回来找你!
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你想试试,就去吧。不然,你是不会甘心的。只要北海还在,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又一次奔跑起来,向着北海的对岸。书里说,陆地上才有人,海里只有鱼蛊。我又一次看到了风。原来北海上面的风,是一种奇怪的蓝灰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风的缝隙。我感受着风吹在我的脸上那咸咸的味道。我的脚已经踏进了北海的中心。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就跨过、或者说游过了北海。原来北海的最深处,海水还没有漫过我的胸口。
雪山原来这么近!雪山原来这么矮!我低下头,看到了很小一片银白的海滩,到处停着单帆的、样子古怪的小船,只有葵花籽那么大。很多很多火蚂蚁一样小的人,正在拼命向着远处狂奔。我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原来是我游过来的时候,带来了一阵海啸。我只好赶紧停下来,翘起手指,把被埋在沙滩里的人拎起来放到干燥的陆地上去。
我挑拣了好半天,才把所有人都救起来。这时,人群中推出了一个人,我拎起他,把他放在我的耳边。
他说:天神啊,我是这个镇子的镇长。不管这里的百姓犯了什么错,请您收回愤怒吧,已经死了几百个人了,用他们的灵魂来祭奠您也应该足够了!
我奇怪地说:我已经把所有人都救出来了呀!
他说:您的脚步声太过沉重,给小镇带来了一场猛烈的地震,所有房子都塌了。这个时候,男人们都在海边劳作,而女人们都在家里劳作。可怜的女人们啊……还有孩子,孩子们都在摇篮里做梦,这下,他们再也不会醒了……
我呆住了。看来我只要一走动,就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可我还是报着最后一丝侥幸,问:你们这里有能起死回生的人吗?
镇长说:天神啊,您难道是来找朽春大师的?
我说:朽春大师?他能起死回生吗?
镇长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如果说世间谁能起死回生,那只有他了!
等了半个时辰,朽春大师才来。他是个白头发、白眉毛和白胡子都拖在地上的老头,看上去足有几百岁了。我把冰贝放在地上,敲敲它的壳,它就缓缓张开了。
我说:这是我阿娘,请您一定治好她。
朽春大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闭目沉思。良久,他说:这人的魂魄还在,只是身体已经毁了,得给她重新造个身体出来。他跪下来继续说:老朽斗胆请天神几样东西:七根头发、七片指甲,还有一滴血。
镇民们把镇上最大的水缸运了过来,我把朽春大师需要的东西放在了里面。这期间,一个高高的台子早已搭建好了。我按照朽春大师的吩咐,把冰贝、水缸和他自己都放在了台子上面。
朽春大师说:请天神跪下来,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念您阿娘的名字,我没有说停,您千万不要停,也不要睁开眼睛!
我照办了。镇民们唱起一首陌生而动人的歌,我闭上眼睛,开始默念。
过了半个钟头,我突然感觉好热,眼前一片红光。
越来越热,我本能地睁开眼睛,只见那个高高的台子早已成了一片火海。冰贝、阿娘和朽春大师,都烧成了黑炭。我赶紧呼出一口长气,吹灭了大火。
我抓起镇长,他还在喊着:大家不要慌,朽春大师早已封印了这个魔鬼!他牺牲了自己,封印了魔鬼!
我对他说:我不是魔鬼,我是小月,我只想救活我的阿娘。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镇长一口咬在我的手指上,他说:魔鬼!你杀了镇里所有的女人和孩子,我们这个镇子全被你毁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朽春大师要的几样东西,我在书里曾经看到过,确实是封印魔鬼用的。可是,我只是一只鸟。
我把镇长重新放在了地上,然后,把手伸向那冰贝。只一触,那焦黑的壳儿就变成了一阵黑烟,腾空而起,然后在我的指缝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撕心裂肺地喊:阿娘!
镇民们都围过来,他们拿着刀、剑、还有铁锅、大锤。每个人都在使劲砍我、打我、刺我。好多人爬上了我的脚,竭尽全力地使用着手中的武器。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是一心一意地哭着。我哭了整整七年,我的泪珠砸死了不计其数的人,那个小镇彻底被淹没,变成了一个咸水湖。最后我站起身来,腿好麻,我都感觉不到它们了。
突然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想要离开这里的欲望。这样想着,背后就刷刷两声,我回过头一看,我的翅膀早已张开。我一用力,它们就动了起来。下一秒,我已经腾空而起。
我又飞回了北海的那一边。我的翅膀掀起狂风,狂风又掀起巨浪,安静的北海变得无比狂暴。
比日鱼!我喊着他的名字,到处找他。
过了几分钟,他从北海的中央一跃而出,高兴地问我:月月鸟!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救活你的阿娘了吗?
我又哭了。我的眼泪砸在北海里,海平面不停地上升着。
比日鱼听完我的讲述,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晚上,我们一起躺在海里看星星。比日鱼说:你知道吗?北海这里已经没有人烟了。你走的时候,弄出的动静太大,海啸好久才停。没死的人都跑了。现在的北海,安静得让我心慌。
我说:都是我的错。我哪儿也不去了,就跟你在这里终老,好吗?
比日鱼说:终老?那可是太漫长的事!我们的寿命可是无穷无尽的。
几百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在风中奔跑过。我甚至很少活动,只是站在北海的中央,静静地沉思。我的样子慢慢开始变化。我泡在海水里的双腿开始挂满了海藻、珊瑚、藤壶和各种各样半壳的贝类。我的胸膛被烈日晒得沟壑纵横,看上去就像风干了几千年的岩层。我的面容开始模糊不清,我的双眼即使不睁开也能看到重复了几万次的日出日落。
我只在梦中奔跑。啊!奔跑!我是多么怀念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我可以一直跑下去,跑到地老天荒。
每晚,我都在梦中与阿娘相见。她总是炒着葵花籽,看到我跑累了回到家来,半个身子靠在门框上,就回头一笑。
那个晚上,一艘迷路的小船闯进了北海。船上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小伙子给姑娘讲着故事。他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终其一生都在天上飞……
那一刻,我犹如醍醐灌顶。只要我飞得够高,只要我不落地,我就不会再伤害到任何人!
我轻轻吹出一口气,一阵轻风把小船送到了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的出海口。然后,我对比日鱼说:我要走了,这次,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我不会再回到地面上。
比日鱼叹息着说:我早知道这北海是留不住你的。月月鸟,只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我点点头,心念一动,翅膀刷地展开,然后我双腿一蹬,向着高高的天空飞去。
风又一次吹在我的脸上。我那藤壶与尘泥的壳落在了地上,我变得越来越轻巧。原来高空的风是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的。可是我依然能看到每一缕风。看到它们的来处和去处,看到它们打着卷儿跳舞时,那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越飞越高,也越长越大。渐渐地我感觉到脚下的山河大地越来越远,而远处的那轮满月越来越近。风越来越少,我飞得越来越费力。终于,我飞到了月亮上。月亮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没有人住在那里,我就放心地把双脚放在上面休息了。月光果然是冷的,因为我的双脚都快被冻僵了。回望来处,那个我称之为世界的地方,原来只是一颗蓝绿色的星球。
突然间我感觉到自己在坠落,仔细一看,原来月亮被我压塌了,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片。
现在,这些碎片正以快得不得了的速度向着地球飞去。我伸手去捞,碎片却在我的指缝间跑了。我眼睁睁看着碎片撞在陆地上,高山变成了洼地,平原隆起成高原。也有些碎片撞在海洋里,激起巨大的浪花。
我的北海!我想要飞回去仔细看看,却发现没有了风,我再也飞不动了。
又是几百年过去了。我被固定在月亮的轨道上,代替它围绕着地球不停地转动。开始那几天,我的手脚总是撞到一些东西,我就尽量地蜷起身子。慢慢地,我的周身结成了一层圆圆的硬壳。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叫月月鸟了。毁掉一个月亮,用一只鸟代替它,多么完美。
我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我长长久久地观察着:沧海怎样变成桑田,罡风怎样削平最高最倔强的山峰。白天我躲在阴影里悄悄地看,夜晚我瞪大眼睛仔细地看。慢慢地,我的视力越来越好。我穿过万家灯火,看到一个主妇在向晚归的丈夫说着什么,我留心看着她的口型,和她眉宇间的愁云。我也看到最深的海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一只魔鬼鱼点亮了它的夜灯,凶残而沉默的杀戮马上就要发生。
很多彗星经过我的身边,它们带来陌生的气息和一些亘古不变的故事:它们都说宇宙是安静的,只有我守护的这个星球,是唯一的光芒和希望。
后来,我就再也不看了。我闭上眼睛,再鲜活的一切,都比不上我跟着阿娘在小村里长大的任何一日,也比不上我跟比日鱼在北海厮守的那几百年。回忆,是一种足以掏空灵魂的痛。
可是,我闭上眼睛,世界的一切还是在我眼前闪过,一刻不停。我只好再睁开眼睛,北海正转到我的眼前。我看到了比日鱼。他漂浮在海面上,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整晚,没眨过眼睛。
一千年后,比日鱼死了。那个夜晚,我看见他的肚皮翻在北海的海面上,银白色的光耀得我睁不开眼睛。原来,他的寿数并不是无穷无尽的。估计,我也一样。突然间,我特别想念阿娘。不知道比日鱼有没有在另一个世界找到我的阿娘。那个世界人那么多,估计他要找很久了!
我蜷缩在自己早已变得厚厚的壳中,再也无牵无挂,我沉沉睡去。
#2.没有人爱你(这篇重口,心情不好慎看~)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张开双臂,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容器。那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感觉。三十三层的天台,风好像也知道自己没了观众,赌气似的,刮得毫无章法。
站在栏杆外面,闭上眼睛,当然你想要睁开也无所谓。
左脚、右脚,只需要两步。
——不对,还有坠落呢,我怎么忘了?
坠落可不怎么唯美。如果你睁开了眼睛,眼珠就会爆开。你知道眼珠里面,有着一些果冻一样的组织吗?咸咸的,如果爆开的角度合适,说不定你会幸运地品尝到一点儿。
抛开可耻的部分,关于跳不跳、怎么跳,我可以说是半个专家了。当然我首先要说的就是那本《手册》。前几年,很多人把这本书奉为圣经。被~禁之前发行的四个版本,我都收藏了。被~禁之后发行的秘密增编版,我也是想方设法搞到了手。这增编版连繁体字翻译都没有,为此我还自学了一整年的日语。后来,几个版本第几页第几行有不同之处,删了些什么,又添了些什么,我都如数家珍。
不过,书里虽然讲了很多,但都说得云遮雾绕,具体要怎么实施,还是让人一头雾水。
为了弄清楚药物方面的那些“不再赘述”,我报了个函授的药学研究生,上个礼拜已经拿到了学位。
成了半个“圈里人”之后,我才发现,想要配制出一种无痛苦、延~时发~作、味道也能让我接受的药~物,我需要几千万元,用来买一个实验室。这样看来,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赚到几千万。可是,我要是有了几千万,还寻什么死呢?
而且,我还需要建立或者接管一个黑~帮,用来帮助我把那些违~禁的原料偷运过来。这样做不但需要钱,还需要大量的时间。最终的成品可能只需要指甲盖儿大的一块儿就够了,这样兴师动众,似乎很不划算。
我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所以,我放弃了药物这个方向。
也许你会觉得,死就死吧,还搞这么麻烦,有劲吗?
还是挺有劲的。因为这件事你只能做一次,不论成败。成了,当然一了百了;败了,要么没有能力、要么没有勇气再做第二次。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人觉得累了,总会想要休息,不管是在周末呼呼大睡两天两夜,还是永远地一睡不起。从出生起,时间的鞭子就时时抽打着每个人的背脊。这个人挤人的世界,就像个投放了太多鱼苗的水塘,只有不停地往上游,才能不窒息沉入水底。
上幼儿园开始,就要拼才艺;上学拼成绩,也有些人拼家境、拼相貌身材;恋爱的时候拼深情,也有些人拼执着、拼家世性格;工作了就拼能力,当然也有拼后台、拼投机钻营的。
人生就是这么累。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小白。虽然我们散伙儿了,但我还是为他的好运气而惊叹不已。
那时候,正是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他因为挂掉的科目太多,正在为了学位证苦苦四处奔走。而我,正在实习单位被狠狠压榨。我们唯一碰面的时间,就是晚上睡前那一个小时。我刚刚赶末班车回来,他也刚刚从不知道哪里回来。洗漱、整理还要用掉这一个小时里面的五十九分钟。所以我们每天的对话时间,也就一分钟。我问他,他总是说,“活动”去了。那时候,我真是累得连质疑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总是倒头就能睡着。
为了叙述方便,我决定叫自己小绿,从头绿到脚的那个绿。
绿色也是死亡的颜色。如果你不吃一个橘子,而是一直把它放在那里,一年、两年,它最终一定会长满绿色的毛。所以有些事,橘子做起来,要比人做起来容易很多。《手册》里其实最推崇的是上~吊。有时候,我很为发明各种酷~刑的人的智慧而折服。绞~刑,应该是最完美的死~刑了。我喜欢一切不流血的方法,当然,最好是什么体液也不流,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做到。两千年前发明绞~刑的那个波斯人,一定想不到他的天才发明,在罗马帝国覆亡后,居然还被整个欧罗巴所整整使用了几千年吧。据说绞~刑是没有痛苦的,在感受到痛苦前,痛觉神经的传导已经失效了。
对于死~亡的迷恋,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一年,八岁,我有了新妈妈。她是个永远笑眯眯的胖女人,即使手里在狠狠使劲儿,她整个人的表情也是在笑的。她使劲儿的时候一般是在掐我的大腿内侧,也有时候是上臂的内侧。
那时我就喜欢画画,也没有什么章法,只是胡乱地画。爸爸要给我找个老师,她说:花那个冤枉钱干啥?我来教小绿就行了。
第二天,她折断了我所有的蜡笔。
就在第二天晚上,她怀孕了。后来,肚子越来越大,那张脸慢慢就开始横向发展,看上去像个鲶鱼头。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做另一个生命的容器。当然,世界上也有很多美丽的孕象,可是我被迫跟她和她的大肚子一起生活了整整九个月!怀孕后,她的脾气越发奇怪了,而爸爸再也不敢或者说不愿暗暗护着我了。
不过,后来她死了。
新妈妈是从楼梯上滚下来,脑袋撞在墙上摔死的,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她走路一向很不小心。过了整整一个白天,爸爸下了班,才发现。对了,还有我的小弟弟,我想他应该是憋死在肚子里面的。不过,后来他还是出来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横~死的孕妇,是要停~灵七天的。那时正是夏天,棺~材放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慢慢就有了味道。
第七天的凌晨,我听到院子里有奇怪的声响,爸爸显然也听到了。我们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看到棺~材的盖子竟然移动了位置。爸爸和同院的一个叔叔,打着手电,壮着胆子打开了盖子。我们都一眼看到,新妈妈那大得骇人的肚子瘪了,而她的裆部,拱出了一个婴儿的形状。
邻居的阿姨捂住了我的眼睛,可我还是在她的指缝里看到了,小弟弟是黑紫色的,眼睛是睁开的,长得跟新妈妈一模一样。
出殡回来,爸爸哭着说:小绿,以后你又没有妈妈了!
我没吭声。其实我挺高兴,以为爸爸全部的爱又都回到了我身上。后来发现了,这全部的爱其实也没有多少,反正要排在打麻将、抽烟、喝酒之后。初三那年,月末的一天,家里只有五块钱了,我要买参加美术比赛的颜料,他要买烟。本来他三块五、我一块五,这是很合适的。可是我们俩到了小卖部,他经常抽的那种烟竟然断货了。他在老板的蛊惑下,买了一包四块五的烟。第二天我没有去参加比赛。后来,我再也没有参加过比赛。
爸爸还活着,只要我愿意,他应该还能活很久很久。他现在变得很惜命,不抽烟也不喝酒,每天一定要倒着走完一万步。
上学的那些年,我还是一直喜欢画画。画画给了我一个崭新的世界,跟这个冰冷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绮丽诡异的事,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大学时我就学了动画,毕业进了个很大的动画公司画原画。
一起进公司实习的三个同学,小冷是个骨灰级的美女,小暖是个特别爱笑的胖女孩。季末的时候,冷暖两个人都拿了特别奖个人的活儿,基本都是我干的,所有客户选中的形象都是我的手笔,可是评奖的时候,我却被彻底忽略了。要不是一个同事无心说了句,下午要开庆功会,我还在因为实习老师——叫他z吧,在我的故事里,他不配拥有名字——终于给我放了半天假而高兴得手舞足蹈呢。
那个下午,我坐在最后排,看着大家一个个上台,整个公司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被叫到名字。那告诉我消息的同事——他刚拿了“最佳迟到奖”——他伸过脑袋,压低声音对我说:别担心,你肯定能留下来,我昨天才听到z说,你的手速,一个人就能干三个老员工的活儿。
我还想再问问,为什么我什么奖都没有,想了想忍住了。那同事接着说:不过,你太“拔尖儿”了,让大家都有危机感,以后得学会藏着点儿!
这时,小冷上了台,大家的目光全黏在她身上,我就趁机溜走了。
空荡荡的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我飞快地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跑了出去。出了电梯,才想到,那盆仙人球,我忘记拿走了。那是小白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只好又折返回去。
仙人球被我放在一个有散射光的窗台,我穿过几个同事的座位正要走过去。突然,会议室的门开了,大家鱼贯而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背着塞得满满的书包,一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同事突然喊:小绿,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不是趁我们不在偷东西吧?
我傻了。同事们慌忙回到自己的座位,检查着自己的东西。z走过来,问我:不是给你放假了吗?你偷偷跑回来干什么呢?
人变脸果真比翻书要快得多。昨天晚上十一点,他还打电话给我,好话说了一箩筐,让我给他做设计两个新形象出来。今天早晨,我把熬到凌晨四点钟画出的线稿交到他手里时,他的表情和现在是多么不同啊!
我端起仙人球,对z说:我不干了!
z在后面喊:你不干了,也得等实习期满了,最起码等手头的项目收尾,然后按公司程序来办手续。你别忘了,公司还要给你写实习评价!
我没理他,转身走了。
后来我的实习评价果然被写得一塌糊涂。辅导员说,档案里装着这样的东西,恐怕我很难再找到好工作了。不过,这是后话了。
那天下午五点多,我就回到了“家”。狭小的出租屋,进门就得上床。门口摆着两双鞋,有一双是高跟鞋。肯定不是我的,我只有脚上这双帆布鞋。我在门口蹲下来,仔仔细细看那双鞋。
很新的皮鞋,颜色是那年最流行的裸色。跟又细又高,它的主人一定是个小矮子。我在门口坐下来,听着里面传出的声音,脑补着相应的画面。
六点多,他们出来了。我捧了一下午的仙人球,突然掉在了地上。
那高跟鞋的主人,是小白的辅导员。叫她小黑吧,因为她是个又黑又壮的老女人。我真怀疑那个细高跟能不能支撑得住她的体重。
小白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他问我:你怎么回来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小黑早已溜掉了,小白顿了顿,就追了出去。
我进了房间,床单很乱,气味很怪。我打开窗户,换了床单。我很想转身就走,可是就在前几天我才刚刚交过下个季度的房租。我也很想把那粘着小黑体~味和头发的床单扔掉,可是扔了我就没有换洗床单了。
小白还是十一点多才回来。他醉了,他哭了。他说,他终于能拿到学位证了。他说,他终于能找到好工作了。他说,他终于能给我幸福了。
我说:我们分手吧。
他像没听见一样,横着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跑到楼下的网吧,待了一整夜。旁边是个小学生一样的男孩,我瞅了一眼他的屏幕,上面的图片一下吸引了我,让我想起了那个夏夜棺~材里的新妈妈。趁小学生去洗手间,我偷看了一眼,是一个叫做“鬼~域~空~间”的网站。
这个网站存在了三年之久才被彻底~封~禁。封~禁前,我已经是最活跃的那个版面的版主了。我认识了很多人,很多跟我一样痴迷死亡的人。如果说《手册》教会了我怎么杀~掉~自己,这个网站就教会了我怎么杀~掉~别人。
后来小白果然找到了好工作,我们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小公寓。我找了半年的工作,可能真是因为档案里那份实习评价,我想去的那些大公司,在提档之后都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我。
小白说:你就在家待着吧,反正我的工资也够我们两人花了。
于是,我就整日地待在家里,上网、瞎混。后来就给别人画插画。很快我就比小白赚得还多了,可我没有告诉他。我画的都是些儿童插画,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却是国内市场上需求量最大的一类。
慢慢地,我的活儿多了起来,价格也翻了好几次倍,也开始在网站上连载自己的漫画作品,死~亡~是我所有作品的主题。
这时,一个人私信我——就叫这人小渣吧——说要跟我合作,帮我推广我的作品。我没理他,他就一直发私信,一天发几十封。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了我的手机号。他开始威胁我,说不跟他合作,就让我在圈子里混不下去。我一直以为小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神经病,只是换了个手机号,就以为摆脱了他。可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的所有作品下面,竟然都是铺天盖地的谩骂。
网站动作奇快,在中午就和我解约了,作品全部下架,正在谈的单行本当然也彻底泡汤。手头的几个项目,客户纷纷打电话来,问能不能换个笔名。
小渣又发过来一封私信,问我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力量。
就是那天晚上,小白彻夜未归。
第二天中午,他回来了,对我说:小绿,对不起。我要结婚了,但是,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这个房子你住着,我会按时交房租的。每个星期,我会来看你两趟。
小白果然没几天就结婚了。他真的交了好运气,娶到了公司大股东的女儿。开始,他还来看我,后来一两个月也不来一次了。再后来,就连电话也不打了。
就是在那时候,才想让自己一直以来的幻想成为现实。
我在市中心的那个宾馆开了个房间。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自己走进我的房间,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没想到先来的是小渣。我其实就是约他谈谈,因为我觉得这样一个人,杀~掉~他实在是小题大做。可是他进了房间,态度嚣张极了。我发现他真的是一个神经病。
我捂住了他的嘴,他软软地倒下了。前面说过,虽然我配不出致~死~的药物,但是瞬时短~效~麻~醉~剂的种类还是很多的。我向他的静~脉~注~射了更多的麻~醉~剂,因为我还不想现在就结束跟他的恩怨,我有自己的完美计划。
小z是来见一个“大客户”的,一个连面都没见就给他付了定金的大客户。他是上班时间偷偷溜出来的,以前我从未发现他走路这么鬼鬼祟祟。
他见到了我,一愣。我也装作一愣,告诉他,我也是被客户约来见面的,可能是要比稿吧。他紧张起来,我就倒了杯水给他,然后跟他一起等那个不存在的客户。等着等着,他就睡着了。我把他也拖到浴缸里,跟小渣绑在一起。
小白接到我的电话并没有来,即使我告诉了他,我要走了。这么多年,他当然听得懂我说的走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有来。他只是说,你不要做傻事。挂了电话,我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我只好给他发了一张照片。不过是我们的合照,是他婚后有次来“临幸”时,睡着了被我拍下的。这种照片我保留了很多。他果然马上就来了。进了门,喝了水,然后就躺在了浴缸里。
让小黑来可大费了周折。我先是给她打电话,说免费赠送化妆品,她骂了句“骗子”就挂了。我只好请了个健身教练,在路上偶遇了她几次。没想到她的口味如此与众不同,只喜欢小白那样的小白脸,对那个教练连正眼也不看。我只好找了两个混混把她绑来了。
小黑大概完全不认识我了,她嘴巴贴着胶~布,眼睛里满是恐惧。路过前台的时候,她一定呼救了,但是那个小姑娘早拿了我的钱,知道我只不过是给爸爸的小三一点颜色看,拍几张她的照片,已经吩咐过了,让我不要太过分就行。我打发了那两个混混,把她也拖到浴缸里去了。她真重。
我开的这个房间在宾馆走廊的最深处。我还在网上用不同的名字定下了我前后左右上下的房间。所以,至少十立方米的空间里,只有我和他们四个。
我用胶带仔仔细细将整间浴室密封了起来。小黑还醒着,这是个失误。没想到小白太过耐药,我的麻醉剂都被他用光了。不过没关系,她闷声的呼救还没有房间里的音乐声大。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只好又把另外三个人扶起来,然后把她压在最下面。折腾得满头大汗。渐渐地,小黑终于不喊了。
我开始点蜡烛,一共十三支。我已经做过好几次实验,十三支刚刚好。十三这个数字也非常应景。蜡烛着了起来,房间里顿时变得好热。不过,不用担心,我早已拿走了一切能起火的东西。
再一次在浴室门外缠好密~封~条,我就关了灯,上床睡觉了。
醒来时天早已亮了。我取掉密~封~条,拉开浴室门,一股恶~臭扑进我的鼻孔。四个人裸露出来的皮肤全是青~紫的,指甲是乌~黑的,跟书上说得一模一样。
我检查着蜡烛,每一支蜡烛头都比我那几次实验的长度要长一些。我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我忘记了计算四个成年人呼吸需要的氧气量。我把蜡烛头全装在包里,带走了。给来破~案的人制造一些小小的难题,不一直是我们这种人的最爱吗?不知道我这杰作能不能上教科书呢?
我走出宾馆,前台没有人,正好,连告别也不必了。我吃了早饭,感觉心情好极了,突然就想回家看看。
爸爸正在写大字,他的爱好真是越来越高雅了。我进门,他瞅了我一眼。突然,他惊叫
道:你又干了什么了?
我呆住了。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痕迹,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爸爸扑过来,摇着我。他说:你浑身上下都是血~腥~气,你又杀~人了是不是?
我挤出一个笑脸,问:爸,你说什么呢?说得我好像杀~过~人似的。
爸爸说:小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真以为他不知道。我只是轻轻推了新妈妈一把,她站不稳自己滚下去的。她掐得太狠了,真的好疼。其实我不过是回家来取忘带的作业,我不是有意吵醒她,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邻居的门并没有猫眼,那天,楼上楼下也没有一个人路过。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爸,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爸爸盯着我看了半天,说:其实,我刚刚才听你亲口告诉我。警~察已经来过家里了,现在你回来了,我要给他们打电话了。
我夺门而出。电梯半天不来,楼下警~笛已经响了起来。我只好开始爬楼梯,一直爬到了楼顶的天台。
反锁了天台的门,我觉得这次真的是栽了。在这个空无一物的天台上,我根本想不出一种不见血的方法。
我翻过了栏杆。
门终于被撞开了。
我开始感觉到失重,完全没有了重量,一时间,我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坠落。
对了,我的眼珠并没有爆开,书上说的,原来是错的。
我只是,什么也看不见。
终于那声巨响来了。
原来真的会疼的。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痛感,从每一个毛孔、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节传来。可是,我已经不能发出声音。
我被抬上了救护车。
我被装进了黑色的袋子,拉链嗤啦一声,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可是,我还是很疼。
终于,我知道了,这疼痛现在就是我仅存的全部了。
真的,好疼。
我在冰冷的黑暗中,我在黑暗的冰冷中,感受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全部感觉。
原来,书里没有骗人,自~杀的人,真的会一直疼下去。
我好想,生命可以,重新来过。
#3.冰箱门真的没关
我的蜜月旅行竟然被家里的冰箱破坏了,这事说出来谁能相信?
出发的那个早上,刚打到车的时候,小松就有些魂不守舍。他附着我的耳朵问:那个……你有没有看到我关冰箱门?
一听小松问这句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婚后短短一个礼拜,他问这句话的次数,比婚前三年多说“我爱你”的次数还要多。之前我也大概知道小松有点儿强迫症,比如下楼梯一定要先伸左脚,如果先伸了右脚就退回去重新走;地上有格子的时候一定要踏进格子里面,鞋子绝对不能踩到线,踩到了就要跺三下脚;从电梯到门口的步数一定要是双数,不是双数就原地踏步补足。
不过,恋爱时你侬我侬,我只是把这些小小怪癖,当做了他与众不同的可爱之处。
唉,太天真了!
等到婚后住在了一起,我终于发现,小松之前那些表现根本只是冰山一角。
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说的睡觉没别的意思——每次他都要拍半天自己的枕头,最开始还试图拍我的,被我坚决拒绝了。如果我们用的是鹅绒枕头,那他这个欧洲贵族式的习惯倒也没有什么不妥,可我们用的是我妈妈自己灌装的荞麦皮枕头啊!有一天晚上,我就趁他半夜去洗手间,把我们两人的枕头换了,等他回来,我就继续装睡,结果真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觉得不对,睁开眼睛一看,小松蹲在那儿直直地瞅着我。见我醒了,他可怜巴巴地问:能把我的枕头还给我吗?真是怪了,两个枕头一模一样,也不知道他怎么分辨出来的!
真到了睡觉的时候——好吧,这次有别的意思了——我就更崩溃了。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却让我起来,他要换床单。不止床单,被套、枕套都要换。明明是干净床单,非要换掉!等他换好我都快睡着了。等正事办完,他居然又叫我起来,还要换床单!把之才的床单换回来!正事没几分钟,换床单用了快一个小时!这么折腾了几次,我发现自己都有了禁欲系的气质了!
继续说蜜月旅行吧。其实去的地方挺多,玩得也挺好,可是我明显地感觉到,小松心不在焉,他的兴高采烈完全是为了附和我的兴高采烈。虽然没有皮笑肉不笑那么严重,可是,只要我的视线不在他脸上,他就明显地心事重重。有了这种感觉,我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了。更不用提他时不时问我:你帮我好好想想,冰箱门到底关好了没有?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存心找茬儿!
冰箱门,谁会打开不关呢?就算真的没有关,里面不过放了些饮料水果,冷冻区不过是些水饺扒鸡冰淇淋,就算所有门都四敞大开,所有东西都坏掉,这些东西的总价值加起来有没有三百块我都很怀疑!如果要说费电,是,门没关肯定要多费点儿电,可是我们外出半个月,按满负荷算,一天五十度电,够多了吧?也不过四百块的电费!
道理说了几百遍,可他依然问个不停。
我真后悔那天早上一直拦着他,没让他回去检查一下冰箱。看到他坐立不安,我当然也很心疼他。拦着他,其实我也有点儿赌气的意思吧,这一切跟我想象的婚姻生活一点儿也不一样。我是个超级不喜欢仪式感的人,上班这几年,连医院的早会我都很反感。我们护士长不止一次批评我,说我缺乏集体意识。我接受批评,然后屡教不改。整个护士组,我是年纪最小的,也是结婚最晚的。几年来,我早已被迫听了无数婚姻中的鸡毛蒜皮。可是,我的这些鸡毛蒜皮,简直难以说出口。跟冰箱较劲,太荒唐了!
等我们旅行回来,到了家,他连衣服都来不及脱,马上冲过去检查冰箱。我也跟了过去。冰箱沉默地站在那里,四个门都关得紧紧的。小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十几天来最自然的笑。
这毛病,我急切地想让他去治一治。强迫症到了这种程度,已经严重地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了。我已经咨询了我们院心理卫生科的王主任,他说有时间了可以带小松去评估一下。
是把他骗过去,还是坦诚地告诉他,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好。旁敲侧击地问他,他却警惕得很。王主任说,不能来硬的,激起病人的逆反心理更麻烦。
那天晚上,他又在拍枕头,啪啪啪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极了。我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说:医院那个王主任,你知道吧?就是得了全国心理学论文一等奖的那个,他说你可能有点儿轻微的强迫症(其实王主任说的是严重强迫症,再严重就成精神病了),他想见见你,跟你谈谈……
没想到我还没说完,他就突然跳了起来,指着我问:刘文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有精神病?
我被呛住了,认识他这三年多,连名带姓地叫我,这还是第一次。我一直以为小松是个很温柔的人,他总是叫我乖乖、小宝、小莉莉,不高兴的时候也顶多是喊我小刘同志,从来没这么恶声恶气地叫过我的名字,也没有拿手指对着我鼻尖说过话。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下来了。
小松慌了手脚,他连忙擦掉我的眼泪,一叠声地赔不是。我板住了脸不理他。他劝了半天,突然放开我的手,坐在地上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脸埋在膝盖上,肩膀一阵阵抖动,难道他在哭?
我用力扳起他的脸,眼睛果然红红的。他说:莉莉,我不敢告诉你,可是我还是得告诉你!
我被他那万念俱灰的语调弄得有点发毛:什么事啊?你别吓我啊!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都把我弄疼了:你答应我,听我说完,也不要离开我!答应我!
我说:我答应你——到底什么事啊?
小松长长叹了一口气,就说了。
那是他九岁的时候,夏天。那年月,冰箱还是个稀罕物儿。他们家买了冰箱,不是因为家里条件有多好,而是因为他爷爷有糖尿病,每天要打三次胰岛素。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种注射针,都是小药瓶,一瓶要用三天左右。打开了的药瓶必须低温保存,所以才买了一个绿色的双门小冰箱。
不过,这也方便了他。那个夏天,他总是提前晾好一大茶缸水,放学回到家,打开冰箱就咕咚咕咚一气儿喝完,别提多解渴了!还有冰镇西瓜,别提多甜了!他的小伙伴们在跟家长磨买冰棍儿的几毛钱的时候,他每天能吃三根妈妈做的加了白糖和绿豆的冰棍儿,他简直要喜欢死那个冰箱了。
可就是这个冰箱,也给他带来了最痛苦的回忆。那几天,爸爸出差了,妈妈去了外地学习,家里只有他和爷爷两个人。已经三天了,爷爷做的饭虽然不好吃,可是没人限制他吃冰棍儿了!下午上学前,对门的同学李强强在门口喊他,他就从冰箱里拿了一大堆绿豆冰棍儿,再拿上自己冰镇过的水壶,匆匆忙忙出门了。
晚上放了学,他跟李强强跑去游戏厅打街机,玩到了天黑才回家。一进门,他就看到爷爷趴在冰箱旁边,姿势诡异。冰箱的门敞开着。他赶紧跑过去扶起爷爷,可是爷爷的胳膊是冰凉的,他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对门的李叔叔冲过来,医院。
可是大夫说,爷爷已经死了。
爸爸妈妈都连夜赶了回来。爸爸扬起了巴掌要打他,妈妈护住了。原来竟是他没有关好冰箱门,导致爷爷的胰岛素受热失效了。爷爷给自己打了失效的胰岛素,然后就休克了,接下来很快深度酮中毒了,各种电解质都紊乱了。
小松说:我忘记了关冰箱门,我杀了自己的爷爷。我在外面打游戏的时候,爷爷正一个人躺在地上挣扎。我是个杀人犯!莉莉,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听完没说话,琢磨了好半天。作为一个在内科混了几年的护士,虽然业务不怎么样吧,我也能感觉出这个故事有点儿不对劲。中午没关冰箱门,下午胰岛素就失效了?而且一餐没注射,就休克死亡了?
我问小松:你确定自己没关冰箱门?
小松说:一开始我不太确定,后来想想,李强强在外面催我,肯定是没关。
我说:你别“肯定”啊,到底是关了还是没关?
他说:没关,确实没关。
我伸手把他的头拨弄到我胸前,抚摸着他的头发,我们都好久没说话。
第二天下午,我请了假,去了郊区的夕阳红养老院。我是去找小松母亲的,她在那里做护工。他的母亲,说来可笑,我竟然只跟她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街上偶遇,第二次是见家长,第二次是婚礼。小松母亲不喜欢我,这我当然是知道的。可是她是在知道我的职业后才讨厌我的,这就让我很是费解。我是护士,她退休前也是。没有理由同行还要歧视同行啊!不过好在她常年住在养老院,跟我和小松的生活一点儿交集也没有。
我找到了她,她正在洗桃子。用的是手术室器械护士的娴熟手法,拿着软毛刷,一只桃子洗了三分钟。我好像有点儿找到小松强迫症的遗传学证据了。等她发现了我,手里刚洗好的桃子啪地掉在了地上。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妈妈”这两个字只是在婚礼当天那种气氛下叫出口过一次。我咽了咽口水,还是别别扭扭地开了口:妈妈!我……
她摆了摆手打断我:不用叫我妈妈,听着别扭。小松告诉你电冰箱的事儿了?
我点点头。
她说:小莉,你爱小松吗?
我再点点头。
她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这事儿瞒不过你。唉,你是个好姑娘。当时我反对你们俩交往,就是怕有朝一日你会像这样来找我。
我的心一阵狂跳,难道我的猜测是对的?真的有隐情?
她走在前面说:去那边的小花园说吧,那儿清静。
我们在石桌前面对面坐下,坐下前,小松母亲还不忘帮我擦擦凳子。我突然觉得她好像也没有我印象中那么坏。她说:你真的想知道吗?有些事,其实不知道更好!你要想好了!
我说:我想知道。小松他有病,他的心结不解开,他的病好不了,他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
她打断我,说:他那点儿痛苦算什么?这孩子就是太脆弱,从小就这样,唉!
我说:小松没关冰箱门,这肯定不是他爷爷的死因。按他使用的剂量,他的病情并不是特别严重,不会一餐没打就产生酮体的!
小松母亲看了我好久,我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推理。等我说完了,她还是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久,她站起来,背对着我,说:确实不是小松没关冰箱门的问题,是我把那个死老头子的胰岛素换成了生理盐水。他连着打了三天的生理盐水,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我站起来,惊呆了。我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依然背对着我说:小松的爸爸,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我说:听小松说,是他十岁那年的冬天,重感冒,输液反应死的?
她说:没错,他对青霉素高度过敏,所以输液只能输其他替代药物。我给他配药的时候,用的是从污物桶里拣出来的、配过青霉素的针管。
我绕到她面前,声嘶力竭地问:您也杀了他?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她早已泪流满面,可是声音还是那么镇定。她说:因为他们那个家,欠我的。小松他爸爸,患有死精症,我们结婚五年了,到处看病,都治不好。后来有一天,他和他那个爹……他们给我灌了安眠药,等我醒了,我就……我就有了小松……他们死活都不承认。小松九岁的时候,我终于存够了钱,借口出差,去做了亲子鉴定。那时候,做亲子鉴定只有北京和上海有那么两个地方。那两个地方我都去了,结果都一样,我的猜测是对的。
等我回来时,我的心里恨极了他们。我……她说不下去了,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我突然好后悔来找她,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我问:可是……小松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告诉小松,他害死了他的爷爷?你知道他有多后悔吗?
她说:当时情况很紧急,那个死老头子死得比我估计得还要早,我还在外地,没来得及把胰岛素的瓶子换走。情急之下,只好顺水推舟了。小松他爸爸一听是自己的儿子闯的祸,也就不闹着报警了。可是后来,他还是越来越怀疑这件事。没办法,我只有一了百了。没了爸爸,总比没了妈妈要好。孩子不能没有妈。
我听她说完,感觉浑身又冰冷又僵硬。
她问我:你现在知道真相了,你要告诉小松吗?
我抬起头,感觉到眼泪滚了下来。我说:我……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
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连告别也忘了,只是机械地往外走。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小松正在做饭,见到我,一笑,献宝似的说:看,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炖猪蹄儿!又问:你下午班也不上,是不是又逛街去了?
他笑得那么好看,我突然觉得,这辈子,就让他做一个神经兮兮的强迫症吧,也挺好。
过了几天发了奖金,我买了一对儿很贵的鹅绒枕头给他,我们一起拍,拍得枕头又大又软,枕上去舒服极了!
我还给家里的冰箱装了智能报警器,只要超过三分钟没有关上门,就会发出滴滴滴的声音。慢慢地,小松问我“冰箱门到底有没有关好”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再也听不到这句话。毕竟,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
我一点儿也不着急。
#4.穷途末路
我终于决定,要把我的纹身洗掉了。虽然纹的地方在脐下三寸,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会露出来,可是一想到这么个东西时时刻刻跟着我,我就浑身发毛。
图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只闭着的眼睛。眼帘低垂,睫毛浓密。凭良心说,手艺是挺好的,不是那种粗制滥造的坏纹身。可是这东西总让我做噩梦。梦里的眼睛总是缓缓睁开,然后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就出现了。
助理小R说,这个纹身是我“出事”之前偷偷跑去纹的。刚才,午饭时分,我差她去很远的地方买我指定的食物,看着她的车出了小区的大门,就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到了那个早已打电话预约过的纹身店,他们果然在等着我。我还怕自己戴着口罩也能被人认出来,去了才知道我多虑了。每个人都戴着大口罩,除了要在脸上纹身的人。
我躺下来,师傅说:会很疼,但是你千万不要乱动啊。
我说:我不怕。说完握紧了拳头。
他就开动机器。激光飞快地一下下打过我的皮肤,奇怪的味道传来。尖锐的痛感让我一时间连思考都困难了。
我已经想了半年多,努力去回忆起“出事”前的任何一件事。史教授说,只要想起来一件事,就能慢慢全部想起来,这件事叫做“扳机”。他是我在网上秘密会见的心理学家,比公司给我安排的那位只会让我画大树小屋的老学究靠谱多了。可是,我始终不知道我的扳机在哪里。
我能拼凑起来的记忆,都是小R和大M口述的。他们说的“出事”,是指我的父母葬身其中的那场车祸。她们说我奇迹般地毫发无损,只是脑部收到了震荡,昏迷了几个月。她们还说,公司为此推迟了我出道的计划。
一切在逻辑上面都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从醒来那天到现在,没有一个朋友、一个亲人来看过我。没有影集、没有通讯录。没有任何能证明我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东西。我的一切记忆,都是从醒来那天开始累积的。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R。
师傅帮我擦掉汗珠,他说,坚持一下啊,这里有块地方颜色特别重,得再打一遍。
我从紧紧咬住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我以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我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尴尬的部位,纹上这样一个诡异的图案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以前肯定没现在这么怕疼。
师傅终于说:好了!他给我贴上了纱布,嘱咐我半个月不要洗澡。我谢过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小R。
她忧心忡忡又急切地说:Judy姐,你……你可闯了大祸了!
我说:这不会留疤的,再说我又不拍写真,这地方不会露出来的。
她说:合约上写着,你要纹身还是洗纹身,都得经过公司同意!唉,算了,我先替你瞒着吧,也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
小R一直告诉我,她是“自己人”。应该是吧,我已经快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了。“出事”后,我的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说大段也不准确,有些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比如谐谑曲第一百小节第一拍的指法技巧,这证明我确实她们说的那样,接受过良好的音乐教育。
可是关于我这个人,我的历史,全是空白。我的经纪人大M告诉我,我的父母在“出事”的时候双双离开了我,证据就是并排摆在市郊陵园里的那两个骨灰盒和上面的牌位。她们还说,我已经跟公司签了十年的合约。可是,这些事,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我最好奇的,还是我为什么会纹一只闭着的眼睛在身上,和每天晚上,这只眼睛睁开后,来入梦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她第一次出现时,对我说:
“我在少女时代从未想象过婚礼。那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怎么考进X大。爸爸已经带我去过一次,我喜欢那里的一切。我的成绩并不好,钢琴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每天有六个小时坐在琴凳上,还有十二个小时用来补文化课。我一边背题一边吃饭,一边练听力一边睡觉。
……
X大毕业后,很久我都没有想过跟婚礼有关的事。我和我爱的那个人,还有他爱的人,整整纠缠了九年。
后来,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想象婚礼。可是,我想象中的婚礼,不是穿着婚纱幸福落泪,而是怎么把它弄得鸡飞狗跳。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那个世界上我唯一想嫁的人,就要娶别人了。
后来我果然大闹了一场,成功极了。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最终在婚礼上互扇耳光。当然,我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再也没人敢娶我了。
再后来,我和他又整整纠缠了七年。他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婚姻,也一直没有离开我。”
女人自称叫辛红,这名字太奇怪,辛正是辣的味道,而红,是辣的颜色。她也确实总穿着红裙子。每一次我都试图看清她的脸,可是总在挣扎中醒来。不知道是从哪天晚上开始,辛红每晚都来入梦,她总是在讲她的故事,已经讲了有半年多。
这半年多,其实我非常忙。公司说,像我这样一出道就有了大红大紫倾向的歌手,十年也遇不到一个。他们说我这叫“老天爷赏饭吃”。可是这饭,我吃得难受极了。我讨厌没完没了的排练、通告、在交通工具上补觉;也讨厌化妆、讨厌节食、讨厌不停地录新歌。
其实我更讨厌的是我自己。我长长久久地看着镜子里那张脸,那张不知怎地总觉得很陌生的脸。我讨厌八卦杂志把我叫做元气少女,我也讨厌每当我想练习一下表情的时候,镜子里出现的那个又甜美又肤浅的笑脸。我还讨厌我唱的每一首歌,我讨厌自己甜得发腻的声线,我讨厌这一切。
辛红总是出现得很准时,即使我在飞机上小睡半个小时,她也会来入梦。有天我整整一天都没有睡,后来上厕所的时候,竟然在马桶上睡着了五分钟,就在那五分钟,她又来入梦了。她的故事渐渐在我的脑海里有了完整的拼图。其实是个很俗套的故事,她的初恋娶了别人,可是还一直没有彻底离开她。而她不甘心这样的结局,一直、一直纠缠,她讲那些纠缠,讲了那么久,久得都让我厌倦了。
我不知道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唯一可能有关系的,就是辛红说,她也是个歌手,可是我请求了很久,她从未开口唱过歌。她只是说,她是个只发行过一首单曲的歌手。像这样的人有很多,像这样的故事也太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中了我,来吐露那些隐秘的心事。我也不知道她还活着,还是早已故去。一般来说,活人想要入别人的梦,恐怕更困难吧!那么,她只能是一个鬼魂了。
小R几乎是押着我回了家。她们说这房子是我的家,可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找不到洗手间的灯在哪里。即使我的记忆全部流逝了,肌肉的记忆也不会说谎。我越来越烦躁不安,小R也能感觉到。她安顿好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门刚刚关上,一阵无比强烈的睡意就击中了我,我在沙发上一倒,马上就睡着了。
果然我马上又见到了辛红。这次,没有眼睛睁开的场景,画面也变了。她穿着长长的红裙子,背对着我站在舞台上,聚光灯打在她的身上。难道,她要唱歌了?
掌声过后,她的歌声果然响了起来。
我听她唱道:
命运和死神,
一起来喝下午茶。
他们说我手艺差,
放了太多洒脱和豁达……
空灵高亢的声音,一瞬间直冲我的头顶。我在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还在梦中。台上的人,转过身来,不是辛红,而是我。我看着自己在唱歌。间奏响了起来,曲调无比熟悉,因为这首歌——《靡靡灰》——正是我自己写的。电光火石间,我就记起了全部的歌词。
我向着台下看去,很多很多人,追光灯划过的地方,每一双眼睛都看着我。突然间我发现台下的人,竟然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穿裙子的、穿西服的,都长着同一张脸。而那张脸,无比熟悉,是他。辛红故事里的那个他,也是我爱了恨了好像有整整一生的他。
间奏早已结束,我错过了一个八拍、两个八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张脸。台下的“他”们不满起来,骚动起来,嘘声四起。我看到各种各样的表情,出现在同一张脸上面。
我想要继续唱,可是开口却突然没了声音。我想要躲开聚光灯的凝视,可是双脚却不能移动分毫。我无力地对抗着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束缚我的力量,我挣扎着……
突然间一个炸雷在耳边打响,我猛地醒了过来。双手还捂在胸前,原来我魇住了。睡意还在不停地诱惑着我合上眼皮,可是我已经扑到了窗前。不知何时变了天,窗外风雨交加,大大的雨点急急地打在玻璃上。我猛地拉开窗户,让雨点打在我的脸上、身上。
原来,我就是辛红。不,我不叫辛红,我叫田灰。红极,必然成灰的灰。
史教授说得太对了,我的扳机,原来一直以来那么辛苦地在梦中想要唤醒我。她还煞费苦心地隐藏了自己的名字。而我,竟把她当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鬼魂。
原来,我就是那个俗气的爱情故事的主人公。不,主人公不是我。我并没有得到什么爱情,完美的爱情是他和那个她的。我也记起了那次“出事”。根本不是什么车祸,而是我在自己唯一的一场演唱会上,唱了所有的歌之后,把他骗上了台,用一直藏在身后的弹簧刀,猛地捅进了他的肚子。人们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人们戴着面具来看我唱歌,难怪我怎么也红不起来。
原来,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
我也记起了大M,那个一直想要签我的经纪人。可是她不懂音乐,她只是一个商人,她只是在找一颗完美的摇钱树。我狠狠地拒绝了她一次又一次——现在看来,她确实成了我的经纪人,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努力地搜寻着最后的记忆。
对了,我看着他倒在血泊中,直到不再抽搐。
我冲下了台。人们让出一条路,我就那样走了出去,没有一个人试图拦住我。
——之后我到底去了哪里呢?我又记不起来了。
我打开电脑,输进自己的名字,只有零零星星几条消息,报道了那个案件。但是几家报道,说的都是田灰拒捕“已被击毙”。可是,报道的日期竟然是一年半以前。也就是说,我失去记忆的时间,不是三个月,而是整整十八个月!十八个月,我丢了记忆,也变了样子。
突然间,我记起了爸爸和妈妈!他们的样子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他们并没有在子虚乌有的“车祸”里死去。
——我要回家!
我冲到机场,买到了最近的一班机票。起飞后,我长长久久地端详着自己的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既不是辛红,也不是田灰。上面的照片,倒是和我现在这张脸一模一样。那张身份证上,我还整整年轻了十岁。
三个小时后,我终于到了家门口,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门。可是,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门。终于,对门一个陌生的男人打开了门,他说自己刚买了这房子不到半年,而我敲门的这间房子,一直没有人住。我再问,他就摇摇头就啪地关上了门。
坐在我们家小区的院子里,我努力地回想着爸爸的电话号码,或者妈妈的,再或者任何一个可以证明我没有发疯的、属于田灰这个人历史的一部分的电话号码。
一个都想不起来。
晚上,我在家乡小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儿线索。突然,大M和小R迎面走来。大M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招呼不打,手机也不带。
我说:M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她说:你是Judy。
我说:那田灰又是谁?
她看了我好久。她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要把纹身洗掉呢?
大M支走了小R,她拿出手机,播放一段视频给我看。
画面上,是我跟她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我还穿着演唱会的礼服,珍珠灰的礼服沾了血,红得很刺目。我拿起笔,正要签一份合同。她突然按住我的手,说:你要想清楚。我拨开她的手,义无反顾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视频播完了,我拿着她的手机,站在人潮中。霓虹灯在我眼前不停闪烁,把大段大段的记忆闪进我的大脑。是的,我的确是自愿的。
我逃跑后,躲在一幢大厦后面的小胡同尽头——尽头的一个垃圾堆里。把刀捅进他的肚子,是我对这件事所有疯狂想象的终结,我没有想到,这样做了之后,我还有一整个世界要面对。每一分、每一秒,都真实地滴答而过的世界。
大M是怎样找到我的,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她总是能找到我,只要她想,她总是能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找到我。她找到我,带走了我。
那时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早过了出道的年纪。毕业后她总是时不时出现,想看看我有没有吃够生活的苦头,从而回心转意。可是,那时我生命的重点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二十八岁那年,她最后一次来找我,她对我说,我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失手。
签约后,大M带着我,跑到了一个南亚的小国。那时的我,早已是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九年纠葛不断的情伤,已让我整个人过早地憔悴了。我吸烟,我酗酒。烟酒毁了我的容颜和她最看重的嗓子。她说:我要让你回到我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
瘦下来,这是第一步。三个月的时间,我减掉了三分之一的体重。镜子里的那个人似乎是恢复了一点活力。
养嗓子,一连三个月,每天喝她找“神医”调配的腥苦的药汤。
接下来,她花大价钱给我换了一张脸。一张用她的话来说“有眼缘”的脸。整容手术做了三次,用掉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最后,她带我去见了一个神秘的妇人。妇人在我的丹田处纹上了一只紧闭的眼睛。这是一个封印,也是一个诀别。过去的一切,都将被盖在紧闭的眼帘下,不会再想起。
妇人施法前点起熏香,我沉沉睡去。
——这就是我对于过去那个我最后的记忆。
醒来时,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一个不明就里的姑娘小R,出现在我面前。大M用小R的天真善良,来重树属于我的世界。
大M怎么也不会想到,阴差阳错,我竟然自己毁掉了那纹身。
我问她: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哪里?
大M说:别问了,田灰已经死了,你是Judy,你的父母在车祸中丧生,你可以去祭拜他们,把想说的话告诉他们。
我抓住她:快告诉我,我的爸妈到哪里去了?
大M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的爸爸妈妈,他们的骨灰,就在市郊的陵园。你被“击毙”后,你的爸爸妈妈在家里开了煤气,自杀了。
凌晨,我们坐着飞机往回走。没有像以前那样,我坐头等,她们坐经济舱。这次,大M和小R把我夹在中间,她们死死地挤住我,好像生怕我跑掉。
大M说:你睡一会儿吧,明天早上还要录节目。睡不好皮肤会浮粉,上了妆就不好看了。给,把这个冰袋敷上,让你的眼睛消消肿。
我点点头,敷上凉凉的冰袋,沉沉睡去。
一场酣眠,再没有谁来入梦。
#5.隐蠊(温馨提示:吃饭的时候千万不要看)
年6月7日凌晨4点32分,我从熟睡中惊醒。
一阵易拉罐撞击的响动,正从我布下的陷阱那里传来。我跳起来,这种好运气实在不常有。端着猎枪,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借着雾蒙蒙的月光,我看到被捕获的似乎是一头小野猪,从个头儿来看,最多不过半岁。只是它挣扎的样子有点儿奇怪,竟然时不时人立起来。
我看了它半天,受伤的是左后腿,不是致命伤。我瞄准着它的脑袋,突然又犹豫了。食物越来越匮乏,砂弹进入了脑部,一整颗猪头就只能被丢掉——不然就会硌掉自己的大牙。我看着它,慢慢规划着烤猪排和熏火腿的计划。突然,我听见那小野猪似乎在咒骂。它清清楚楚地说:真tm倒霉!
是个嘶哑的女声,语气又粗俗又暴躁。虽然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不少,可是野猪会说话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我壮着胆子跟它搭话:喂!你,你说什么?
野猪抬起头来,正在那时,一阵轻风吹走了薄云,月光直直地洒在它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生物——毫无疑问,它、不,她是我的同类,而且也是女性。我身上有的零件,她一样都不缺。可是她的身形看上去肥壮极了,头大如斗,一脸的赘肉,挤得五官都错了位。那副尊容,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些被豢养的“食用人”。可是她又很矮小,只有不到一米高。
她愠怒地说:放下你的枪,我不是你的食物。
她的口音跟我珍藏的老电影里面的人物一模一样,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把枪口挪开,结结巴巴地问:你是……
她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零”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我顿时冒出了一阵冷汗。我这个基地是非常隐秘的,隐秘到我自己好几次在夜归时都迷了路,找不到它。我说:我是零,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她说:先帮我把夹子取掉,再聊天也不迟吧?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捕兽夹还死死咬着她的左腿。
我蹲下身来给她取夹子的时候,一阵尴尬的肠鸣声传来。我的大脑早已错发了信号给肠子:嘿,老哥,动起来,主人捕到了一只小野猪!
——而肠子的回应就是欢快地蠕动起来。
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吃饱过肚子了,而眼前的美餐倒成了一个需要我一尽地主之谊的客人!看她那张大嘴,不用说一顿准能吃掉我三天的伙食定额。
不是我吝啬,这两年,食物越来越匮乏。这跟那些“家伙”们毫无节制地生育有关。该怎么描述我所处的这个时代呢?早在一百多年前,这颗蓝色的星球,就已经易主。并没有什么地外高等生命的参与,完全是我们的祖先咎由自取。当然,我说的这个我们的祖先,并不是泛指,我指的就是我的曾祖父。
这件事要从一百多年前那个夏天说起。当时人类的盛况,你肯定早已在行吟诗人的口中听过无数遍了。你也一定听说过我的曾祖父,那个垄断了半个地球日化行业的商人,那个“罪人”。
那年夏天,他遭到了灭顶之灾。从某一天开始,用了他最受欢迎的那种号称“绝不伤手”洗衣皂的人们,纷纷发现自己的床上、身上、头发上,都生出了一种可怕的小蟑螂。不,是一种外形神似蟑螂,但通体透明,却更为敏捷,会跳、会飞,咬住人就不松口,开水都烫不死的小虫子。而且这种生物的繁殖力惊人,一幢几十层的大厦,有一家受到了感染,不出一个星期,就没有一家邻居能够幸免了——那时候的记者们给这种生物取名为“隐蠊”。
曾祖父很快查明了,这是一次来自他最大的那个竞争对手的生物攻击。对手潜入了他的原料车间,将一些“隐蠊”的成熟个体投入了脂肪池——脂肪是这种生物最钟爱的食物。“隐蠊”的母体通体透明,它的卵也是透明的。在白花花的脂肪池里,它们吃、睡,无忧无虑地开派对——因此很长时间都没有被发现。
尽管对手只发动了一次攻击,尽管他投入了大量公关费用,尽管媒体24小时滚动播放辟谣消息,他的产品还是立刻被全面抵制了。
曾祖父一早就知道那个对手有一个秘密的实验室。这不奇怪,他自己也有一个,研究方向都差不多,都是怎么搞垮对方。曾祖父的化工帝国迅速崩塌了,他的总部办公楼被愤怒的或者别有用心的人们打砸得一塌糊涂。
三个月后,曾祖父宣布破产。
从那以后,人们再没有见过他。只有我知道,他在干什么。因为他的日记,就藏在我的书桌抽屉里。
曾祖父闭关十年,一心想要研究出一种能够让竞争对手吃大苦头的、威力更大的生物武器。可是,他半路出家的科研之路出了岔子。有一天半夜,他从寓所被警~察带走,据说是他那个秘密的实验室发生了事故,然而警~察并没有告诉他是什么事故。
他在派~出~所待了七天,第七天的时候,他听着很近的地方传来激烈的枪~战~声,一个负责看守嫌~疑~人的警~察小黄,捂着腹部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艰难地对他喊:千万不要出来!然后就倒在了地上,手里的枪也滑到了他的脚边。他看到,小黄的腹部竟然有个碗口大的窟窿,肠子正在流出来。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庞然大物飞快地爬了过来。它足有两米多长,通体透明,一对亮闪闪的大牙“咔咔”地互碰着,他知道这是它特有的餐前祈祷方式。
曾祖父看到这东西,马上万念俱灰——这怪物正是他造出来的。我说过,他的研究方向跑偏了。一个神秘人给他寄了几只据说来自某个雨林中的巨蠊卵荚。他就开始愉快地做杂合实验。一开始,他只是研究出了一窝七只这种巨型隐蠊。可是它们的繁殖速度太快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七只就变成了几十只。它们的幼体期也只有短短七天,简直可以说是见风就长。
可是,曾祖父那时却从这里面看到了搞垮他那个对手的巨大机会。他一心想要把这种迅速繁殖和生长的基因保存下来,研制出进阶的爆发型微型隐蠊。过了十几天,他的实验室已经没有地方容纳这些巨型隐蠊了,他才想到怎么毁尸灭迹。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焚烧,可是一连烧了十几天还没烧完。终于,他那个不堪重负的焚烧炉,在七天前的深夜爆炸了。不计其数的巨型隐蠊被炸死,当然,还有更多的逃了出去。
曾祖父看着那只巨型隐蠊扑到小黄身上,一对尖牙挑开了他腹部那个窟窿。曾祖父捡起小黄的枪,对着那怪物的头部连开好几枪。可是,子弹连那它的透明甲壳都没有打穿。小黄做着哀求的手势,曾祖父终于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透过那巨型隐蠊透明的身体,曾祖父看到了曾经属于小黄的心肝肚肠,被它那个巨大的口器一一吞下,然后在它的消化道中迅速地游动着。血~液混着体液,在它长而曲折的消化道里涌动。它身体的后半段,是正在慢慢成形的黑褐色粪便。它一边吃、一边拉。空气中混合着血腥和恶臭。
曾祖父发现,还是腹腔内的脏器最合它的胃口。把小黄的腹部啃成一个空腔后,它仿佛吃饱了,就开始挑挑拣拣了。东啃一口,西咬两下。最后,它似乎是看了曾祖父一眼,就转身爬走了。
我不知道曾祖父是怎样逃出去的。他的日记缺了很多页,对于那些空白我也无能为力。他的猜测没有错,巨型隐蠊是一种智慧生物。
飞机大炮都对这种生物无可奈何。因为每次消灭的数量,在几个七天之内就会被加倍补足。在动用~核~武~器的投票失败后,各国纷纷进入了无~政~府的状态。
几年后,它们已经效仿人类,建立了一个初见雏形的隐蠊社会。它们占领了人类所有的城市,把那些高楼大厦都据为己有。它们建立了政府和军队,慢慢地又有了宗教和艺术。
它们理所当然地跟人类不共戴天。它们的军队常常突袭人类的村庄,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而人类,此时已经退守到了很偏远的地方。那些寒冷、干燥的地方。把侵略者喜欢的温暖和潮湿都让给它们。
可是,命运并没有给人类妥协的机会。很快,在巨型隐蠊扫荡过的村庄里,一种叫“隐蠊热”的疫蔓延开来。得了这种病的人,几个月高烧不退,死得又缓慢又痛苦,每一秒中都呼出带有大量病毒孢子的空气。死后,尸体如果不被焚烧,在几个月内,都还有着高度的传染性。病毒横扫亚欧大陆,又顺着终年不息的季风到达了每一个有人类存在的角落。
只有很少一部分对“隐蠊热”免疫的人活了下来。人类的数量在几年内就锐减到了极盛时的万分之一。这时,巨型隐蠊的社会刚刚彻底稳定下来,正是百废待兴的时机。很多隐蠊商人从人类的渐渐灭亡中看到了商机。它们开始豢养人类,做为一种高级的食材。
巨型隐蠊是一种嗜食油脂的生物。它们疯狂地热爱油脂,不但喜欢吃,还喜欢把油脂涂在自己的背上,让自己看起来油光锃亮。它们选取了对“隐蠊热”病毒具有完全抗性的人类个体,慢慢地培育出一种腹部肥满,油脂层达到了惊人厚度的“食用人”来。
我见过不少这种“食用人”。它们严格地说,并不是人类,而是一种拥有人类DNA的被改造过的低等生物。饲养、繁殖、育肥,都有着一整套的方法。“食用人”从幼年起,就接受每天六次填鸭式的喂食。因此,他们的成体,体重都在三百斤以上,腹部尤其肥满。隐蠊们享用这种“食用人”大餐的方法,一百年来没什么变化,跟我曾祖父日记里描述得差不多。
十几分钟后,我终于扶着来访者挪到了我的地下城堡。其实说城堡有些夸张了,这里不过是一个废弃的酒窖——别担心,一滴酒也没有了,所以根本不会被那些嗅觉灵敏的“家伙”发现。我估计这里肯定是人类辉煌时代一个大地主的产业。她那行动不方便的左脚,在爬下梯子时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我扶着她坐到了我的床上,眼看着她满身的泥巴都蹭到了我的床单上,房间里顿时充满了恶臭。当然,在这种时候还考虑卫生问题是有些过分,我承认我是个复古的洁癖患者。
她说:你真的是“零”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零”是外面那些人对我的叫法,我当然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怕我的名字一说出口,我就会小命不保。这一百多年来,依然有人在矢志不渝地寻找着始作俑者的后人,希望能为全人类报仇。很多跟我同姓的人都被迫改了名字。
人们叫我“零”,是因为我研制的那种“零号”食饵。
我出生在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书籍,这种东西在巨型隐蠊看来,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它们讨厌油墨的味道。很奇怪,油墨中也含有少量的干性油,却是它们避之不及的。总之,图书馆是个安全的据点。我的父亲,是我们那个小小聚落的头领。他当然也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我在十一岁时,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每当夜深人静时,大家例行诅咒的那个人,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从那时起,我心里就埋下了赎罪的种子。我阅遍那个图书馆里几乎所有的书,终于找到了赎罪的方法——研制一种病毒,让它在巨型隐蠊中间传播。在隐蠊的社会里,是没有医生这个职业的。这是一个绝对的薄弱环节。尽管它们的生命力顽强得匪夷所思,我记得有一只巨型隐蠊被斩首后还活了十八个月,靠着它的太太每天从食道给它喂食,最后的死因竟是吃得太多消化不良。但是没有医疗体系,就意味着对于生物攻击的抵抗力完全为零。
面前的客人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零”?
我点点头,转身拿来一卷干干净净的布条,然后问她:你又是谁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以叫我“壹”,我是来帮你的。要知道,没有“壹”,再多的零都没有意义。不过,首先,你得证明,你确实是“零”。
她那脚踝被我的捕兽夹咬得鲜血淋漓,这种时候还在自夸,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伴着厌恶的好奇。我一边小心地包扎着,一边问她:你打算怎么帮我?
“壹”胸有成竹地说:我首先要确定你就是“零”,才能告诉你,我的计划。
我只好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酒窖的门。
这里摆放着几百个巨大的酒桶。有七八只安着水喉,更多的挂着锁。我从其中一只水喉里接出半碗暗绿色的液体,然后打开了另一只酒桶上的小锁子。
一个巨大的口器马上伸了出来。
“壹”问:这里面,难道都是……
我说:是的,每个带锁的桶里面都关着一只巨型隐蠊,一共有三百多只。
见她面露恐惧,我又补充道:不用担心,捕食齿我都拔掉了。又指着远处那排红色大木桶对她说:它们的生殖腺,除了留作繁殖用的那几对儿,剩下的我都已经摘除了。
我把那绿色液体倒进那只丑陋的口器,下一秒,就被它吐了出来。可是,依然有少量液体进入了它的消化道。
几分钟后,它折腾起来,如果木桶没有固定在地上,我估计动静会更大。
又过了几十秒,它变得安静了。
“壹”问:它……已经死了?
我点点头。
“壹”突然哭了起来。她说:你真伟大,你肯定会拯救全人类的!
我苦笑道:可是,我的食饵,它们根本碰都不碰。十几年了,我换了无数种诱食剂,也没有用。
“壹”说:这东西是像传言的那样,对人体无害的吧?
我说:是的,而且卡路里含量还不低。有时候实在没吃的了,我也会下来喝上一两碗。
“壹”马上盛了一碗,尝了一口。她龇牙咧嘴地说:这东西这么苦,难怪它们不爱吃!
我尴尬地笑了。
她又问:这东西是尝一口就终生带毒的吧?
我点点头:从目前我的实验数据来看,确实是这样的。志愿者的血液,在十年后还是可以毒死它们的。
“壹”笑了。她终于向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原来,她就是一个“食用人”。有点儿不同的是,她是一个侏儒。因此,几十年来,她一直因为体重不达标,而不能“出厂”。像她这种人,在那个巨大的“食用人”工厂里,还有十几个。他们是一个代代相传的秘密组织,向其他所有“食用人”传播知识,同时等待着时机。
今天晚上,她是从污水口偷偷爬出来的,因为她听一个刚刚被当做幼体运过来的侏儒说了我的“零”号计划。她说:我可以帮你。
我茅塞顿开——她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做运毒的工具,好让病毒在巨型隐蠊的社会里传播开来。
“壹”问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研究这个病毒?
我被她赴死的精神打动,想也没想,就把爷爷的日记给她看了。
她看过、放好,对我说:你不是罪人的后代,你是救星、是英雄!
我热泪盈眶。
“壹”走了,她狂吃了一大桶我的“零号”食饵,那吃相让我震惊不已。她说,她回去之后,会把这些食饵吐出来让大家分食。我拒绝了她更详细的描述,目送她一瘸一拐的背影走远。
回到地下的小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巨型隐蠊的大批死亡,是三个月后开始的。这种死亡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它们终于被彻底消灭了。天佑人类,我的“零号”病毒在传播中,慢慢发生了变异,不再只通过消化道感染了,空气中的飞沫也成了载体,母婴的屏障也被它突破了。
终于有一天,志愿者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告诉我,最后一只巨型隐蠊,已经死了。
我告别狂欢的人群,回到我地下的小屋。我打开抽屉,想要在这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的、爷爷的日记上面再添上几笔。可是,日记不见了。
我想了想,突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恐惧。
果然,“壹”来了。原来,她只是制造了一批批炮弹,而自己并没有去填充枪口。人们抬着她,抛向空中又接住。人们说她是人类最大的英雄,她已经成了毫无疑问的领袖。
终于,她示意人们放她下来。她走到我面前,厉声问:你是谁?
人群安静下来,我看到她掏出了爷爷的日记。她的嘴唇动着,把我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说给每一个人听。
她最后下结论说:你就是那个罪人的最后一个后人。
人们绑住了我,人们架起了火堆,说要用我来祭奠所有无辜死去的人。
人们的欢呼声掩盖了我的急切的声音,火着了起来。而这个火堆,正架在我那个巨大的沼气池上方。
爆炸声中,我看到很多桶飞向了空中。
在死去前,我的目光定格在那两只飞得最高的桶上面,虽然木桶已经裂开,我还是认出了自己涂上去的鲜红色涂料,那两只桶里面装的,是我用来做繁殖实验用的那一对儿最强壮的母体和父体。
我看着它们相拥着、划着抛物线,飞到我的视线之外去。
-END-*尸人,每晚推送人性解读、暗网猎奇、奇葩毁三观、诡异事件、都市传说杀人案等,带你了解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