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
作者:岳春霞
料峭春寒。
花骨朵还没爬上枝头,春花的爹就吆喝着牲口春耕了。一大早,春花的爹饮好了家里的老黑驴,牵出门。老黑驴十五岁了,很通人性。春花的爹又从邻居六爷家借了老黄牛。老黄牛拉着车子,春花牵着老黑驴跟在车子后。干瘪瘦小的春花快速地移动着细短的腿,急追着黄牛车。她怕和爹距离拉远了被爹训斥。爹是个急性子,春花从小就怕爹。春花因为着急,一张瘦瘦白白的小脸变得通红,刺骨的晨风里,细密的汗珠缀钻石般镶嵌在粉白的鼻尖上。当他们到达自家责任田时,春花的刘海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
爹不看春花,闷声从牛车上卸下化肥、犁子和铁耙,套上黄牛和黑驴,一甩长鞭喝一声“驾!”就开始犁地。春花拿起车上的破瓷盆盛了化肥在地里撒。一道道白色弧形从春花手里长出来,哗啦啦地落在黄土地上。春花渐渐被手中的银白的粉末迷住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哥哥的课本上看到过的一幅仙女散花图。自己要是那个美丽的仙女多好啊!银亮亮的犁铧划过,一串紫黄色的、油汪汪的土花绽开了。春花撒过的白色化肥和黑色的草木灰都被翻起的土花深深地埋在大地的怀抱里。
爹是村子里有名的车把式。除了春播秋收爹很少在家,他经常被人请去赶车。爹马车赶得好,出去一天能挣两块钱。爹性子急却从不和娘急,有一天春花听见爹跟常年有痨病的娘说:春花大了你有帮手了,今年咱们种四亩棉花。要是棉花能卖千把块钱,咱们就积攒两千多块了,到时候给儿子盖大瓦屋!
娘喘气时嗓子里“吱吱”响,以前春花怀疑娘嗓子里有个小人儿,就叫娘张开嘴,春华仔细看了,娘嗓子里啥也没有。娘“吱吱”地说:我的病拖累你们了。
爹不接娘的话茬:明年咱们盖上三间大瓦屋,让媒人踏破咱家门槛!
春花不明白,哥哥在城里学校,爹娘怎么背着哥哥给他找媳妇?
春花撒好化肥拿铁锨翻地头。牲口拐弯的时候地头没犁到的地方,春花就翻。爹曾经训斥过她:庄稼人就得丢下耙子拿扫帚,手里不能没活干!
四亩地犁完耙完,太阳已经到了头顶,白花花的阳光很闪眼。风也随着阳光暖和起来。节气还没到惊蛰,一些长着翅膀的小虫子们零零星星地飞来飞去,亲吻着春花汗津津的脸,弄得春花痒痒的。春花看它们在温暖的阳光里且歌且舞,它们是多么快乐啊。春花想。它们不用喂牲口,不用扫院子,不用拉风箱做饭,不用做地里的累活,不用听爹的训斥……春花想到这些,鼻子酸酸的。
娘送饭来了。一暖壶米汤,一竹筐黄面馍馍,半碗辣子酱半碗老咸菜。爹和春花在湿乎乎的毛巾上擦干净手,娘摆好了碗筷。爹出力了吃白馍馍,春花和娘吃黄馍。这是家里的老规矩。爹吃饭很快,一个馍馍七嘴八嘴就下肚了。春花和娘不行,十下二十下吃不下。爹喝了米汤,吸了一根自己裹的喇叭筒算是解了乏,爹开始用秫秸量地,踩线,打畦埂。娘端几铁锨土就喘口气,爹说,你歇着吧。到天黑我和春花能干完。娘嗓子“吱吱”着说,我端一铁锨你们就少干一铁锨的活,我没事。
太阳隐藏在村西树林里的时候畦埂好了,回到家里爹喂了老黑驴,春花和面擀面条,娘拉风箱烧火,吃晚饭收拾完碗筷,春花拖着僵硬的身子睡觉。
一场春风一场暖。几场春风过后,田野里各色的野花开得蓬蓬勃勃。蝴蝶蜜蜂们也来凑热闹,忽闪着翅膀挑逗着忙碌的农人。
春花和娘开始种棉花,爹又赶车去了。春花已经跟爹学会了套驴车,老黑驴拉着娘拉着种子,春花牵着缰绳坐在车辕上。种子是前两天浸泡好的,已经露出了白生生的芽尖尖。趁这个时候种上最好,再泡芽尖尖就会变黄发臭,不能用了。春花手里的三齿镢和听话,她先刨一个浅浅的坑,娘把几粒种子丢进去,春花再刨第二个坑。第二个坑的土正好盖在第一个坑里。她用脚轻轻踩一下,让土磁实,以免风灌进去伤了种子。这些都是娘告诉她的。娘还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春花和娘一起干活,娘给她讲七仙女的故事。娘看着茄子地猜谜语:紫花树开紫花,紫花熟了结紫果,紫果熟了结芝麻。猜,是个啥。春花马上说:茄子!娘就夸闺女灵巧。娘还教育她:君子门前防小人,小人门前无君子。春花不懂。娘说,长大了你就懂了。
棉花苗长出了一巴掌高,该剔苗了。娘教春花剔去细小的,留下粗壮的。距离近的留一棵,远的留两棵。走过春花家地头的婶婶大娘们都夸:多能干的闺女!能当大人使唤了!春花听了心里高兴,她是个虚荣的孩子,喜欢听好话。于是手里的活更快了,一手剔一行,比娘快一倍。娘警告她:有钱买种没钱买苗,别踩了苗子!春花手里拿着绿油油的棉花苗喊:我才没那么笨呢!
入夏,棉花长到了膝盖深。黑绿的叶子油亮亮,一派茁壮成长的景象。娘说,这棉花的品种叫“鲁棉一号”,是新品种,高产。春花的娘教给春花掰花岔。娘说一遍春花就记住了,她的眼睛灵活手指飞快,那些枝枝杈杈上长出来的“猫耳朵”都给春花去掉了,“猫耳朵”绿色的汁水染绿了春花的十指。
夏季是庄稼疯长的季节也是虫子繁殖的季节。先是蚜虫黑在了嫩叶嫩花上,天稍微一旱红蜘蛛上来了,叶子背面红乎乎一片。等到那些红红黄黄的花朵落下的时候,棉铃虫又来了。春花背着比她脊梁还宽的喷雾器给棉花打药:敌敌畏,,敌杀死,百树得,人家的棉花打什么药她就打什么药。打完药娘给她烧好水等她洗澡,买了香皂去身上的农药味,娘怕春花中毒。村子里一个小伙子因为打药中毒死去了,娘害怕。棉铃虫是最难治的,那些肉乎乎的虫子一旦钻进棉铃中,药物就对它失去作用。春花只好一边打棉花岔一边捉虫子。开始的时候她一摸虫子浑身起鸡皮疙瘩。娘教给她用棉花叶子盖住,揪下来用脚踩死。
娘说,妮子出大力了,等卖了棉花给你买件新毛衣。
春花说,不是给哥哥盖瓦屋吗?
娘说,再盖瓦屋也得给你买件新毛衣。今年时行穿毛衣。你都十六了,该有几件自己的衣服了,不能老穿你哥的破衣服。
春花干劲更大了,长这么大很少买新衣。穿着哥哥的旧衣婶婶大娘们还夸自己俊,要是穿上新衣婶婶大娘会咋样夸自己?春花一想,心里甜丝丝的。
春花一边干活一边唱:娘(棉)花种,水里拌,种到地里锄七遍。打娘(棉)花心,落娘(棉)花盘,开得花儿黄灿灿,结得桃子一连串,开得娘(棉)花白泛泛。老婆拾,老头担,小箔晒,大箔摊。轧车轧,响弓弹,搓了个布剂长珊珊,纺了个穗子滴溜溜圆。倒车倒,旋风旋,拐子拐,yue子(该字是上面一个竹字头,下面一或字,是一种绕线的工具)缠,牵机就象跑线马,镶机好似倒拉船。戳上杼,揆上缯,拿个板子垫上腚。唏哩哩,哗啦啦,一天织了一丈八。染坊染,棒槌颠,剪子铰,钢针穿,做上衣服老头穿,得(dei)的老头儿窜两窜。
七月十五趟花棵,八月十五堆棉垛。
第一茬棉花开的时候,春花像一只快乐的小兔子在棉花地里钻来钻去,寻找着大朵盛开的棉花朵。蓬蓬勃勃的棉花朵抓在手里柔柔的软软的。春花回忆着从种棉花到摘棉花的过程,心里一种甜蜜蜜的成就感。
春花和棉花一样,经历了春寒夏热秋凉,她发现自己长高了一截,先前的衣服小了瘦了。独自站在穿衣镜前,她忽然发现不知道啥时隆起的胸部把衣服顶得凸出来。春花忽然羞涩起来。镜中的她很美,她想:穿上新毛衣自己会美成啥样子呢?会比《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女人美么?
中秋,棉花叶子红了,开始落了。满地里白色的花树很喜人。春花腰里系着棉包,一手一行飞快地摘着棉花朵。成熟的棉朵下面是尖厉的棉颗,一不小心就扎破春花的手指,她十个指尖被扎得血淋淋。春花不觉得疼。她把腰间的棉包装得鼓鼓的,看起来像个丑陋的孕妇。实在走不动了,她才被起棉花包倒在地头的棉垛上。
中午娘送来了饭,是她爱吃的辣椒炒鸡蛋和比白面馍馍。娘忘了带筷子,随手掰了两根棉枝做筷子。娘给春花用水浇着洗手,春花“哎呦”了一声。娘这才看到春花血乎乎的手,心疼得捧在自己手里轻轻地吹起来。春花笑了,抽回自己的手撒娇道:娘,俺长大了!
娘笑了,是长大了,该给你添几件衣裳了。
娘给俺买啥毛衣?
你喜欢啥颜色?
黄颜色吧。
那咱买黄的。
吃晚饭,春花又系上面包摘棉花。娘收拾着碗和剩菜,摇摇头,叹口气。
春花一边摘棉花一边想:卖了棉花娘是先给自己买毛衣呢还是先把钱给爹积攒起来盖瓦屋呢?
夜里,春花做了一个梦。梦中爹赶着黑驴拉的车子卖棉花。在镇里的棉站卖了好多钱,随手给了春花几张,春花高兴地叫了一声爹,她好几年不叫爹了,乍一叫她还真叫不出来。春花满街上找,她要找到自己喜欢的黄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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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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